黑风洞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苗族人称瀑布为“洞”
黑风洞
黑风洞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洞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这个岩洞所有的传奇故事,被山下诸多寨子里的人们,众口一词地描绘得神乎其神,仿佛是龙潭虎穴,不说亲临现场,只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胆颤心惊。
那时,父亲和我在三门冲割漆,不管是从山里出来,还是进到山里去,都要路过山脚下的一个寨子。每次路过这个寨子,我们都要穿过寨子里的风雨桥,每次过风雨桥时,我们都要在桥上的木凳板上歇脚。风雨桥屹立在寨子前面的溪流下方,历经上百年沧桑,有些老旧颓败,桥的两头长着几棵高大的枫木树,溪流绕过寨子而后,蜿蜒在绿色的田野间,溪流两边生长着枝叶繁茂的枫杨柳树,已完全遮盖了溪流。风雨桥苗族人也叫风水桥,既是寨子里乘凉和聊天的地方,也是把住寨子风水口子的一座大门。
我们每次路过寨子,在风雨桥上坐下来时,寨子里就有很多人围了上来,大多是一些已不能从事生产队劳动,上了年纪在家闲着的老人和未上学的儿童。老人们来找父亲聊天,儿童们来看陌生人的新鲜。老人们与其是与父亲聊天,不如说是向父亲打听山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比如说,他们问父亲,你到过黑风洞没有,洞里是不是真有蟒蛇,洞里到底有没有人骨头?父亲曾跟我说过,这些老人都有一大把年纪了,因为传说的神秘与吓人,他们虽然住在三门冲山脚下,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从不敢上三门冲。这些老人与父亲好像非常熟悉,有的老人还能叫出父亲的小名来,还有几位老人连我们家祖先八代都一一数得出来。有时他们数着我们家祖先八代,却露出一种愧疚的表情,他们说,我自己家的祖先,我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也没有这么清楚,就你们家祖先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发现,我们路过的所有寨子的老人,与我父亲都很熟悉,对我家的祖先八代同样也那么熟悉。我对此很是疑惑,我家祖上好像没有出过著名的人物,也没有出过地主富农,我家当时的成份是贫下中农,为什么让人这么惦记呢?我问父亲,父亲只是笑而不答。后来,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古老的巫傩戏在战战兢兢的试探中死灰复燃。我经常去看傩戏,在傩戏演出时的请神傩仪中,老师公常常要念一长串神圣和先师的名字,其中就有我家祖先的名字,何止八代,最少也有二十代,当然有时为了节省时间,师公也偷懒了,往往只念到八代而已。
山脚下寨子里的老人,对我们父子敢于进入三门冲并长期住在里面,好像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们和父亲的言谈中,他们好像给我父亲也涂抹了一层神秘彩色。他们认为父亲能有这样的胆子,与他的巫师身份有密切的关系,更与巫师的神秘而高明的巫傩法术有关。他们都说,平常人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老人们和父亲在一起时聊的故事是一些碎片,当时我并不懂,直到后来长大后,我接触了《封神演义》《西游记》后,才知道老人讲的那些故事与这两部书中的某些片段何其相似。我将老人们的故事碎片进行了拼接缀连,终于疏理出完整的属于黑风洞的传奇故事。
据说,自古以来,黑风洞内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有多大呢,有人说岩洞有多大,蟒蛇就有多大,当然有人说只有王桶(木桶)那么大。洞里的蟒蛇能吞云吐雾,有时吐出七色彩虹和五色彩云,有时吐出黑沉沉的烟雾。蟒蛇在洞里呼吸时会发出沙沙的刮风声,呼气时向洞外刮起的风,能将洞口外的一棵小树吹倒,吸气时进入洞内的风,又能将洞口的小树扶起来。山羊、野猪之类野兽进到洞内,蟒蛇一口能将它们吞肚子里去。黑风洞内黑咕隆咚,一年四季不见阳光,又常从里面吹出阴冷的风来,黑风洞也因此得名。
黑风洞还掺入了一段悲壮的历史传说。据说,当年官府派兵攻打三门冲苗族部落时,在最危急时刻,首领将各寨子没有作战能力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全部放进了黑风洞里,他们宁可将这些人放到洞里喂蟒蛇,也不愿被官兵掳去变卖为奴。官兵攻下三门冲苗族部落后,曾经打着火把进黑风洞搜查过,他们既看不到这些老人、妇女和儿童,也没有看到洞内的大蟒蛇。后来,有苗族部落的幸存者,等官兵撤走后,也到洞内寻找老人妇女孩子们,结果也一无所获,连一点踪迹也没有见到。洞里的蟒蛇和人从此不知所终。由此,黑风洞又衍生出多个故事来了,各有各的说法,莫衷一是。大家比较认可的说法是,那条蟒蛇是已成精的苗族祖先神圣,在部落落难时,保护了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当官兵撤走后,它将这些人分散安置在山下的各个苗族寨子里,让他们改名换姓,继续繁衍生息,他们也是现在一些苗寨中的祖先之一,而那条大蟒蛇回到黑风洞,继续当它的洞主,及到今天依然还在黑风洞中。
在距离黑风洞不远的荒田边上,我们有一朝割漆的漆树,每次来到这里割漆,我就想起黑风洞的传奇故事。每次,我都要向父亲提出去看黑风洞的请求,而每次都会遭到父亲的断然拒绝。每次的拒绝,父亲都不会给出一个拒绝的理由。每次到这里来割漆,父亲对我看得特别紧,不让我离开他半步,唯恐我遭遇危险。父亲的神秘兮兮,我更感到了黑风洞里的神秘诱惑力,一直渴望着能去那里看看。
我们去黑风洞割漆时,要穿越山坡上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即便是有强烈太阳光照射的正午时分,也显得很昏暗,太阳光在树顶就被撕成了金色的碎片,这些碎片又被下一层的树叶接住了,始终落不到地面来。在林子里,我能清晰地听到轰隆隆的流水声。父亲告诉过我,这里是距离黑风洞最近的地方。过了这片林子,山路分了岔道,一条路通往黑风洞,另一条路通往我们割漆的山场。前往我们割漆山场的路与前往黑风洞的路,方向正好是反向,只要我们走向割漆山场的路,就意味着距离黑风洞越来越远,在那里根本听不到黑风洞的流水声。
有一次,我们又上黑风洞这边来割漆,在收漆后回家时,我们路过这片林子,听到黑风洞那边传来的轰隆隆的流水声。我又一次向父亲提出想去看黑风洞,当然,我的请求又一次被父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正当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突然问我,你就真的那么想看黑风洞么?我用不满的口气说,当然啦。父亲停了下来说,我就让你看一看吧。听父亲这么一说,我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父亲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对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只能让你远远地观望。父亲带着我来到靠近黑风洞的林子边上,指着一棵树说,你能爬上这棵树吗?我看了看这棵树,树不大,但树干很直很高,有两三丈,树干的表皮很细很柔软,这种树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滑皮树,我估计我顶多只能爬上丈把高。我看了看周围的树木,大的太大了,我的手根本箍不住,更别说要爬上了,小的能爬上去,可又太低矮了,爬上去也看不远。我开始发愁,觉得父亲纯粹是为了应付我,特意给我出来一个这样的难题。这时,父亲放下身上的篓子,从篓子里拿出一根棕毛绳索,走到滑皮树前,用绳索在树干上量了一量,然后把绳索做成一个圆圈。他告诉我,有这个东西,你就能爬到树上去了。
我按照父亲教我爬树的要领,把两只脚先放进绳索圈内,用力将绳索绷紧,跳上树干,脚在树干的两边,绳索绷紧了贴住树干,两只脚和绳索成一个整体,牢牢地将树干卡住,然后将双手往上爬,等身子伸直了,双手箍紧树干,双脚带着绳索往上提,提上去后,又用脚和绳索将树干卡牢,双手又往上爬。如此反复,不一会儿我就爬到了树干中间。父亲在树下对我喊道,能看到就别往上爬了。我收住手脚,扭过头往水声响处看时,还是被树叶给拦住,我又往上爬了一段,再次扭过头去看时,黑风洞就在眼前了。
只见一帘瀑布飞挂在悬崖峭壁之上,下面是一汪水潭,水潭被飞瀑击打出一片片白色的浪花,水潭边布满了朦胧雾气。此时,父亲又在树下喊道,瀑布上面的那个岩洞就是黑风洞。我按父亲的指引,往上看时,瀑布上方的悬崖绝壁上果然有一个岩洞口,而瀑布是从岩洞口下方流下来。上面那个露着的岩洞肯定就是黑风洞了。黑风洞好像是镶嵌在绝壁之中,离地面至少有几丈高,怎么也看不到两边有上去的路。
我从树上下来时,父亲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树皮灰尘,一边对我说,黑风洞根本就无路可上去,我到过跟前几次,到了前面无法看到洞口,我也是爬上这棵树才看到了黑风洞的,黑风洞并不是山脚下寨子里人传说的那样,没有那么神奇,也有那么玄乎。
我亲眼目睹了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黑风洞后,才知道,黑风洞就是一个岩洞,与寨子里人们的传说大相径庭。许多年后的今天,通过研究,我更加明白了,黑风洞并不是指那个岩洞,而是指那一座瀑布。苗族人过去把瀑布和瀑布下面的水潭,往往连在一起称为“洞”,而上面的岩洞在苗语中称为“孔”(读kiàng),我们进三门冲路上有三座瀑布,皆称为“洞”,事实上这三座瀑布上下周围并未有岩洞,而离这不远处有一个吊水洞,非常著名,这个吊水洞也是指瀑布,不是指岩洞。看来,因为瀑布和岩洞在一起,加上一些神秘传说,人们就忘记了一些常识,这就是所谓的以讹传讹了。
现在我回想起这件事来,我常常这样想,那些所谓的神秘传奇故事,看到了事实的人是不会随便瞎编的,只有那些“听说”或者“据说”而又看不到事实的人,因不明真相,才会凭着自己的想象去任意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