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种菊
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首种菊是《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海棠诗社题菊花诗中的一首,为贾宝玉所作。
宝玉的性情是简单喜气的,不事穿凿,天然到有时近乎一股呆气。
他没有黛玉的悲,也不像宝钗专注于经营世故,他是浑然天成的,所以众人都喜欢他。而这个喜欢,不是个人的好恶决定的,而是情不能禁的天性的靠近。
他没有算计,没有疑忌,对谁都不设防。受伤害了也不在意。
宝玉的心里是没有恨的,我甚至觉得,连爱都没有。
他心里谁都有,又谁都没有。这是一种空旷无依的大心境,什么都可容纳进去,但什么都不着痕迹。即使这个容纳,他也不是刻意的,所谓无内无外,他从来就没有作过分别。
他不想驾驭什么,也不想改变什么,本来就是好好的世界,而他周围的人不觉得,世人不觉得,所以那些玲珑剔透心眼多多的人老是笑他痴,笑他傻。
所谓聪明的人总是盯着别人,盯着外面,失去了自己,聪明人最终也只能在聪明中无奈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宝玉是活在自心的。他身份尊贵,却于各色人物中不放高自己,也不放低自己,看似亲近,实则是心的远,在哪里都不作停留。他从不作人与人之间的经营。
所以林黛玉总是不放心,总觉得宝玉不够爱她。这也是黛玉的一种觉知,每个人对自己过分执着的事物都有一份觉知。她这个不放心,其实就是某种预感,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里是隐藏了绝望的,只是她从来不敢面对。黛玉全部的情感,不过是一场消极的热烈。
黛玉又何尝不是明白人?只不过太明白了便也冷清了,眼里揉不进沙子终归是一种自绝。
黛玉的明白,终归是事理,非禅机。所以她摆脱不了俗事俗人俗情的缠缚和折磨。
黛玉清高,其实是我执太深,目无下尘,则所有过心的东西必都成其障碍。
只有宝玉,有一颗真正的道心,是他并不自知的机心禅意。你看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看戏这一段: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这一支寄生草,是一个了断,是一颗种子,宝钗喜欢,是生命醒觉,但也仅只是一种禅理的解悟,而非心性的明达。所以她的世界也终是一片衰草寒云。而宝玉,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这种忘乎所以无以表达莫可名状的姿态,正是因为契合了他那颗没有着落却又大而化之的心,是那颗因缘的种子起了萌动。
所以在题菊花诗时,宝玉题的是种菊,这是一个相呼相应。
不过是以菊花为题,深种了因缘。示现了果觉。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经过了一番寒彻骨,经过许多的跋涉,暗香扑鼻,幽幽指归。
亦像陶渊明写过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实意不在采菊,意不在南山,只是一个境地罢了。是心灵的一片阔远胜景。
菊开时,本就百花凋零,秋深露寒。易惹孤寂,易生愁思。所以黛玉宝钗等菊花诗大都是满纸幽怨,对黄花说病。而宝玉反心生惊诧和喜悦,在心不执处,在无为处,是一种进取,是一片大生机。
宋周敦颐谓菊花花之隐逸者。虽隐者情怀,却西风不落,霜冷处都是香韵风骨。而有风骨者才能于寂寞处隐身,宝玉之风骨实则化作宝玉之柔情,宝玉之柔情实则是宝玉之慈悲。
慈悲又是什么呢?是彻底的清净心,是无量心。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菊花开时,黄的灿烂,红的热情。霜雪来时,立西风,香骨冷。一切只是示现,宝玉种下一株菊,是在心地上。不问不忆,吟秋色,醉寒香,当下便是。纤毫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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