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爱茗:徐渭的凌乱与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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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凌乱与凌厉 

奚爱茗

人间凌乱事,百般在徐渭,世上凌厉人,一等有天池。
徐渭他爹老来无事,与续弦二夫人之陪嫁女偶尔即兴,自此有了徐渭,也有了徐渭的凌乱。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的,总之,他老爸在这三儿百日宴时彻底趴下了。之后,生母被嫡母二大妈遣散。对徐渭,二大妈倒是视若己出,护惜有加。徐渭凌乱在心中,但不便说什么。不幸的是,这位疼爱他的嫡养母不久也去了。
好像东西方都有通例,幼失父怙的孩子往往是天才,孔子如是,孟子如是,尼采如是,萨特也如是,少年徐渭尤其。徐渭读书之博,记忆之强,下笔之神,令绍兴乡贤刮目。按理说,等待徐渭的将是科举打开的富贵前程。然而,他哥哥把他带到了县官那里。这官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自个靠程文(八股文)入仕,却劝徐渭莫学程文、多读古文,徐渭还真听进去了。于是,科考的凌乱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乃至于八发生在徐渭身上。
凌乱还远不至于此,当地潘官人青睐徐渭,把漂亮女儿许配给他,考虑到徐渭的家境,潘大人在有儿子的情况下将徐渭招赘,并帮他安排了一份公职。潘家女儿善解人意,处处顾惜夫婿。老婆孩子热炕头,徐渭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可好景不长,潘夫人红颜薄命,长辞徐渭。加之被人钻了法律的空子,失去了徐家的一份理应属于他的房产,徐渭终成无家可归者。
绝地时,闽浙总督胡宗宪赏识徐渭之才,招为幕僚。徐渭司文案,出高招,深得总督欢心,其领命撰写的六百多字的《镇海楼记》竟获赐史上最高稿酬百有二十银两。徐渭豪置十亩院宅,得意地题了个“酬字堂”的额名,又迎娶了胡大人介绍的漂亮女子张氏,大有幸福之花再度开放之势。
然而,徐渭似乎命定不得安生。那位胡大人因为抱错大腿跟错人,因大领导严嵩被扳倒而入了死狱。徐渭的隐忧终成现实,他对本人将受牵连的反应更是过度得神经凌乱。徐渭倒不是怕死,而是怕被别人弄死。他的想法是:生由父母,死由自己,我的死亡我作主,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于是,徐渭采取了斧砍脑门、钉扎耳穴及槌击命囊等一系列的阴招损招和狠招来让自己死,结果却一如其科考——不中。而他那因漂亮而常令徐渭作有关隔壁老王臆想的老婆倒是中了徐渭的刀。徐渭这回真的被捉将官里去了,要不是张岱的太爷爷,他那老头皮铁定无保。
徐渭死不得,那就只能活。接下去的徐渭北飘南荡,明明可以靠才华吃上好饭,明明有多个显达宠他罩他,他却拧巴得“不喜富贵人,纵飨以上宾,出其死狱,终以对贵人为苦,辄逃去”。之后的日子,徐渭鬻画鬻字,稍得几文小钱即想躺平。没多久,酬字堂二十几间房子或转手,或东倒西歪,一切可卖尽卖。到最后,一床稻草一条狗,这个南腔北调人终于在凌乱中别过世界。
按照萨特的见解,处境,哪怕是凌乱的处境,其意义是中性的。只是凌乱,徐渭终将淹没在历史的微尘中。徐渭生前,已经有人念叨。生后的念叨则更是风起云涌,那不仅是为他的凌乱,更是因他的凌厉。这凌厉,八大山人哭着笑着服了,扬州那帮八怪服了,白石老人放下木匠的刀服了。在更早的年间,汤显祖服了,袁宏道服了,张岱也服了。戏剧家汤显祖与徐渭未得谋面,看起来彼此神仰,实际上老汤更多的是羡慕嫉妒恨,一句“安得生致文长,令自拔其舌!”透露的正是这种消息。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偶见徐渭即有惊为天人的激动,用他的话讲叫”惊跃”。他读《四声猿》剧本,觉“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见徐渭字画则有“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的高评。惊跃激动之下,袁宏道一气写下《徐文长传》,末了发出浩叹:“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是的,徐渭的凌厉,我们不得不服。用他朋友沈炼的话说,是“关起城门,只此一个”,其实,打开城门,也未见得第二个。论相貌气度,徐渭“貌修伟肥白,音朗然如鹤唳”;论文化,比如哲学,人家是阳明学生的学生,一篇《借竹楼记》关于“借”与“不借”的高论让思绪飞到了远方又回到了眼前,把那位紧挨邻居竹林建楼想借竹的龙山子搞得云里雾里,觉得自己没有格局,最后仰而思,俯而释,服得五体投地;论作文,人家十岁时便能仿杨雄法倚马成赋;论音乐,人家少年时便能打谱抚弄;论写戏,老汤恨不得要拔掉他的或自己的舌头;论书画,有人愿意作他的走狗;论武化,人家设局谋略,成功逮了倭客头目。
徐渭不缺智商,更不缺情商。那位救徐渭于死牢中的张太史元忭在狱后常接济相助,有回初冬送他美酒与裘衣。徐渭回信道: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意思是说,您送的酒还没开喝,喝完会把空酒坛送回;羔羊皮衣服不太适合我这种粗胚的身份,等寒冬过后天气暖和了晒晒再归还。信未还引了别人的话说风在别人家过夏,在我家过冬,临了,还做了个鬼笑的表情,读来忍俊不禁,徐渭的幽默可见一斑。可当张老爷看不惯他的狂达,欲以礼法匡正时,徐渭愤愤然说了番让太史伤心的绝情话后毅然选择撤回。后来,张太史死了,人们却在丧礼上看到了白衣扶棺如孝子般大恸的徐渭。
徐渭的凌厉本可以让他混得风生水起富贵腾达,但他宁可凌乱。也许,这种凌乱本身也是种凌厉。我们很难想象没有了凌乱的徐渭会是什么样子。面对这样的凌乱与凌厉,我们又能说什么呢?除了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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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奚爱茗,别号烟道人,曾在邯郸路某大学云里雾里学过点哲学,后稀里糊涂入职上海音乐学院;讲了三十多年各种与哲学有关的课程,教人以三无日损之学;好读奇人奇书,未得甚解,乐写不太正经的文字,未臻化境;自谓文化享受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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