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 | 游淼:方言中的异乡人
“四条腿的都归我们管。”兽医游淼说。但作为音乐创作者,他的音乐却天马行空,没有拘束。
为市场,为艺术,为乐队,剥开时间的帷幕,音乐深处的肌理,其实是在摇摆、变幻的人世间,对自我的寻求和确认。
前段时间,游淼在成都做了一次题为“一个业余乐队的十年修养”的分享会。期间,他讲到怎样运营一个十年的“业余乐队”。“很多人问我,怎么坚持了十年,其实对我来说,没有所谓'坚持’,很自然地就这么做下来了。”
熟悉他和衣湿的朋友都知道,他说的“业余”,不是硬件不达标,或者技术不过关,而是,永远像一个初学者那样去热爱。
2021年1月9日,衣湿乐队在新冠疫情后首度演出
在成为乐队主唱之前,游淼的人生遇到过三位老师。第一位,是他的父亲。
游淼,四川宜宾人,衣湿乐队主唱,本职为珠海市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一名兽医
游淼的父母都是师范学校出身,年轻时都喜欢音乐,母亲擅长吹口琴,父亲则比较传统:一把二胡咿咿呀呀,从高中时期,到毕业进小学当老师,一直拉到恢复高考那一年。自然,父亲报考了音乐学校,但面试的教授对这位满怀音乐热忱的小学老师说:“你拉的不错,但基本功不行,大学是深造,不是打基础。”就这样,父亲落了榜,一年后再考,进入师范学校,毕业后先教中文,后又转职成公务员。
在2020年的音乐纪录片《踏歌行》里,父亲回忆起了这段经历:“我当时想把二胡烧掉——差点误了我一生,不能再误了下一代。”愤懑、无奈,俨然将二胡看作一位疼爱,却不能相伴的“孩子”。
那么在教育自己的儿子时,父亲又如何?以游淼之所见,故事是另一个版本。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拉二胡,从基本功练起。”就像所有热心给孩子报各种兴趣班的家长一样,严厉的态度、枯燥的方法,没能拨动孩子幼小好奇的心灵。在那时的游淼眼中,父亲不过是想在儿子身上实现自己无处安放的梦想。几番抗拒下,五六岁后,直到十八岁离开家乡宜宾,游淼都没再见过父亲的二胡。
按部就班的音乐学习虽然作罢了,但游淼对音乐的天赋总时不时地显露出来。他喜欢唱歌,喜欢表演,三四岁时就在别人举办婚礼的酒店上台唱卡拉OK。因为家风传统,九十年代初风靡内陆的港台流行文化如港台影视剧等,统统被关在了家门外。但声音是关不住的。游淼家近旁有一家夜总会,父亲不知道,那时的夜夜笙歌,将一首首张学友、姜育恒、童安格,悄悄送入了少年游淼的耳朵和心里。
“游淼,没事,如果当初让你玩音乐,你现在也不一定就喜欢音乐。”纪录片中,现在已经生活在广东珠海的父子俩,在家中一同拉起二胡,释然了这段往事。
末了,父亲挥挥手说,不影响你,你唱你的歌吧。游淼点点头,眉眼低下来,看不清表情。
游淼的成绩一直不错,读的是宜宾最好的高中,但在高一时也曾一度消沉,成绩下滑得厉害,从重点班被刷了下来。
那时班级座位按成绩排,游淼被安排在新班级的角落。失去优等生光环的他,打游戏、谈恋爱,父母常常为此数落他。“要有非常强的情绪调节能力,不管怎样,第二天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去学校。”想到高考如果考不好还得复读,留在这里,循环这种生活,游淼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时,教数学的杨老师找到了他。
在游淼看来,这位从四川安岳走出来的农家子弟,凭一己努力考上南充师范学院,算是父母的师弟,当了老师也不曾放松学习,在那段低落期,给他树立了一个“不断超越自己”的形象。
杨老师对游淼的关注,却不仅因为和他父母的关系。他觉得游淼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像一些老师认为的那样不堪,为什么要放弃自己?于是他开始为游淼补课。半个学期后,游淼的数学成绩从30分,升到了120分。后来,他又成了游淼的班主任。
在和杨老师的相处中,给游淼最大触动的,是老师给予了自己不曾感受过的“信任”。“他让我自己安排课余时间,我们之间更像'哥们儿’,什么事都商量着来。”
从高二起,游淼回神了,成绩一路领先。
纪录片中,回到家乡的游淼,总是漫步在宜宾江边。这是金沙江接纳岷江,成为长江的地方——三江汇流,也是游淼名字的来历。二十年前,少年游淼想必便是这样,时常徘徊在这里,望着奔流的江水和往来的船只,想象着远方。
“那时宜宾很小,城市这头到那头不过几公里,打车都不会跳表。同学都是十几年的朋友,他们的父母,有做小生意的,有开小餐馆的,有无业游民,也有老师和混混。”游淼享受这种长自草根的蓬勃和舒展,却又本能地与其保持距离——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更多的可能性。
“逃离”原生家庭的迫切,对流行歌曲中所描述的那个“大世界”的向往,以及“寻找自己,成为自己”的渴望……这一切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离心力,将游淼抛出了小城宜宾。惯性之大,甚至来不及让他想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长隆(珠海长隆国际海洋度假区)有几匹马要调出去,上午我去看了一下。”采访那晚,游淼向我们述说自己作为“兽医”的一天——“四条腿的都归我们管”。
2004年,游淼考入位于广州的华南农业大学,学习动物科学和动物医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珠海市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成为一名“官方兽医”,为动物疫病做防控、检疫和宣传工作。
初来广州时,这座比家乡宜宾更“野蛮生长”的城市,迅速打开了游淼的视野。中学时代,他把课余时间大多花在电脑上:上网、做个人主页、做硬件测评、为《电脑报》撰稿……因此,当网络歌曲携互联网普及之势掀起风潮时,游淼自然成了第一批“踏浪”的人。
“那时还没有原创网络歌曲,只有'歪歌’。”何为唱歪歌?游淼说,就是用家乡话重新填词并演唱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以诙谐、滑稽为乐。但其中亦不乏一些传承和创新。比如2003年风靡过的一首以刘德华的《谢谢你的爱》为原曲的“歪歌”,就使用了帮腔、高腔等川剧技巧。这首被游淼称为“歪歌鼻祖”的作品,让他深受启发。
但是,虽然在全校歌手大赛上获得过最佳人气奖,创作的一些“歪歌”也被媒体报道过,但怎么做真正的原创音乐,甚至组建、运营一支乐队……游淼还在等他人生中的第三位“老师”。
2007年,游淼参加选秀节目《大学生音乐节》,认识了一同参加节目的林权宏。2010年,游淼把一首爵士英文版的《葫芦娃》传到QQ空间,林权宏看到,留言说他也在珠海。三年后的第二次见面,两人聊音乐,一拍即合。
此后一个月,他们一起在出租屋内录制了歌曲《湿衣》。那时,林权宏还在珠海某体校当老师,教音乐、思想品德和计算机,游淼则已是一位兽医,于是两人把歌名倒过来,取“医师”的谐音——衣湿乐队成立了。
乐队早期宣传照
怎么开始最初的创作?他们把游淼之前写的宜宾话“歪歌”拿出来重新编曲,从2013年到2015年,连发三张《宜宾夜市土摇金曲》。其中有对当时广为传唱的民谣的致敬,如《董小姐》《公路之歌》《米店》,也有对经典流行歌曲的解构,比如《我的歌声里》《双截棍》《再回首》。一时间,“衣湿”迅速在网上流传,被网友戏称为“原曲粉碎机”。
同时,游淼真的像宜宾燃面的混搭,将川剧、清音、船工号子,甚至李伯清评书中的元素,统统杂糅进他的演唱,形成了他时而高亢、时而低回,辣而不呛、笑而不浮的独特唱腔。
2016年6月,游淼参加《十三亿分贝》,通过宜宾话版的《肥肠汤传奇》成功进入大张伟、黄绮珊的队伍;同年7月,他又参加《中国新歌声》,一曲《双截棍》获得导师周杰伦的赞赏,被收入旗下战队。
十年来,不管唱什么、怎么唱、在哪儿唱,游淼始终把宜宾话作为衣湿乐队的“标签”。“研究核心受众,做细分市场,打造'独一无二’的品牌,”游淼用做产品的思维做音乐,“但无论怎么做,首先要寻求的是自我认同和自我满足。”
2020年最新的乐队形象照
2011年,游淼在离开宜宾多年之后,创作了歌曲《放了我》,他称之为第一首“独一无二”的作品。这时,他开始尝试着唱自己——自己的记忆,自己所处的现实。关于家乡宜宾的一切,类似一种应激后遗症,成了他的作品中不断闪回的主题——
十七八九岁 你想出去
就像你的心头有个鬼
二十三四岁 你恍兮惚兮的
转来转去就像那流杯池的船
水涨水落你都要流出去
想走想留你都要走出去
——《流杯池》
(收录于2016年专辑《流杯池》)
听众以风格划分,把这些歌曲归为两类:《龙门阵》《把把烧》的戏谑、蹦蹦跳跳,《流杯池》《走远了》的伤感、浅吟低唱。但细究起来,两者其实是一体的——“伤感用方言唱出来,就成了戏谑。”游淼接着说:“这就是四川人苦中作乐的气质。”
2016年,游淼和成都方言评书艺人李伯清的合作,起初就是出于“好玩”。
歌曲《走远了》做出来后,游淼觉得中间“太空了”。他想到川剧的帮腔,于是从李伯清的评书里剪辑词句,与原先的歌词拼接起来,一唱一和。低沉的、宿醉般的自述,一经与相声捧哏般的幽默相结合,一下子变得“百味杂陈”起来,听众纷纷点赞,转发。李伯清老师一方收到歌曲小样,也觉得这样的形式真挚自然,不必再进棚重录了。
哥子(咋个的喃)
听说你这几年耍得有点凶哦(哦哟提高生活质量)
开不开心 高不高兴
巴不巴适(你想听真话嘛想听假话)
哥子 也差不多该收心了撒(哎你让我稍微安逸点嘛)
你好久结婚 记得喊我(好嘛)
但是我走远了(慢走) 走远了(慢走)
回都回不去了(对哩)
走远了(慢走) 走远了(慢走)
走都走不回来了(回来做撒子喃)
——《走远了》
(收录于2016年专辑《流杯池》)
“起初听觉得好玩,四川话天然带有喜感。但听着听着,就被那句'走远了,走远了,回都回不去了’带入一阵无言的伤感。看上去的一问一答,实际是作者在异乡的独白。”一位电台主播在推荐《走远了》时,这样说道。
客居珠海的游淼,平时说着一口“火锅粤语”,在多重身份和生活间来回切换,而当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宜宾,漫步在商场林立的陌生街头,却又茫然四顾,无所适从。“双重的疏离感”,游淼想了想,这样说道。
怎么安置记忆的遗产,可能是每个创作者都要面对的问题,一定程度上,它决定了创作者将怎样面对现实。我们聊起了另一位宜宾音乐人,比他高两届的高中师兄,白水。
“白水从未在宜宾演出,”在游淼看来,白水的“川南民谣”之所以如此诗意,正表明了“创作者对现实的不信任”,因此,在现实之外创造了一个美妙的梦境,自己徜徉其中,亦能引人入胜。但游淼恰恰相反,当他用家乡话在音乐中戏谑嬉笑时,就已经和记忆达成了和解——“不用强调,也没有必要回避,它就在那里。”
在游淼的作品中,方言渐渐变成一个空瓶,他可以往里面装任何的酒——装针砭时弊的《养虎》《城管》,装讲非洲猪瘟的《瘟》。
因为乐队一开始的形式是不插电,加上用方言演唱,因此习惯上被当做民谣来听。但游淼从不认为他们是民谣乐队,从一开始,他就回避民谣所标榜的地域性,在衣湿乐队的正式作品里,从来不会出现“四川”和“宜宾”的字样。
“方言是载体,不是绑定。”说到同为方言的粤语,游淼说,“我最欣赏许冠杰,他开创了粤语流行乐,而且不拘一格,《铁塔凌云》《双星情歌》是书面语,《半斤八两》又很市井,很俚语。”如果说一首首歌曲是造型各异的车,游淼想做的,是那个“重新发明轮子的人”。
在乐队即将推出的新专辑《神怪辞典II》中,故事更加丰富了。主角“三教九流”,包括蹬三轮的、开饭馆的、混堂口的、大龄未婚青年、养猪人……其中一首写古代读书人的《王生赶考》,教中文的父亲听了,发短信给游淼说:歌词写得很好。
《寻仙记》,由游淼为网剧《不思异:电台》的《寻隐者不遇》一章做的配乐衍生而来。剧集讲的是一个“烂柯仙山”的故事,而游淼则用这个故事来讲自己做音乐十年的心得。
这些年,他身边许多朋友都“红了”,尤其一档音乐综艺《乐队的夏天》,将一众默默无闻的独立音乐人推到大众眼前。“十年巡演,抵不过一期节目的流量。”游淼笑着解嘲道。
但他坦承,很高兴看到朋友们走起来了,更高兴的是,衣湿也一直在进步。成员经过六七年的磨合,乐队现在已达到成熟期,创作阵容也从起初的游淼、林权宏两人,到现在每个人都能贡献一些新想法了。
《寻仙记》结尾,游淼唱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歌中千年,人世十年,汲汲所寻,最终遇见了谁?
游淼说:此刻方知我是我。
2021年/第15期∣2021/0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