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世纪,中国和北邻关系紧张,最终还是能化蛮夷为华夏。但是,在更北的中亚沙漠地带,却生活着被费子智(Charles P. Fitzgerald)称为的“有史以来最野蛮最凶悍的民族”—蒙古。[1]1210年,蒙古首领成吉思汗攻击作为屏障的金国,并在1215年攻陷金国首都。1227年,成吉思汗灭西夏,当地人口骤降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西北一带一蹶不振,沦为荒漠。灭西夏当年,成吉思汗去世,然而蒙古的铁骑并没有就此止步。1235年,他们转向南方攻击宋。随后40年中,南宋军队努力抵抗,却得不到政府的支持,覆亡不可避免。早在南宋于1279年覆灭之前,蒙古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国号为元。汉人侥幸逃避了其他地区受害者所遭遇过的残暴,因为耶律楚材曾经建议,最好不要灭绝汉人,因为他们活着还能交税。然而战争和统治秩序的破坏给蒙古统治者带来的是一个衰败的王朝,纳税人口从宋代的1亿骤减到不足6000万。尽管忽必烈(1260—1294年在位)是一个能干而仰慕中国文化的统治者,但总体而言蒙古的统治残暴而腐败,在忽必烈去世之后不足40年间,前后就有七位皇帝登基。1348年,汉人最终不能承受蒙古统治者的残暴统治转而奋起抵抗,随后20年间,各地的割据势力和军阀不断混战,而元朝国力急剧衰退,蒙古统治者已经无能为力。1368年,蒙古人北逃,蒙古政权土崩瓦解。元代短暂而不光彩的统治最终结束了。在征服中原时,他们实现了所有游牧民族长期以来的梦想,但不到一个世纪,中原人消磨掉了他们在征服之中可能拥有的生机和活力,并最终将他们逐回到空旷的大漠之中。从政治上讲,元朝短暂而不光彩,但是,在中国艺术史上,这却是一个具有独特趣味和意义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人们由于缺乏现实安定感,不断地前瞻和后顾。他们的怀旧情绪在绘画和装饰艺术中都有所表现,试图复兴华北在辽金统治下濒于半化石化状态的唐和北宋艺术古风。同时,元代在好几个方面颇具革命意义,他们不仅给予那些复兴的传统以新的解释,同时由于蒙古的控制带来的庙堂和知识分子之间的隔绝,导致学者阶层自视为独立自为的精英集团,这个观念一直持续到20世纪,对绘画影响极为深远。在艺术和工艺上,元代有众多创新,与宋代的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元代大胆甚至狂野的风格,这些变化部分反映了蒙古征服者和诸如维吾尔、通古斯和突厥等非华夏族裔的艺术口味。蒙古曾经扫荡了他们的旧制,但却结盟征服中国。惨遭掠夺的中国士绅,尤其是南方人士,对这个新生的半华夏化贵族阶级既羡又憎。蒙古统治者驱使所有被征服的种族的贵族和工匠为他们服务,将他们按照半军事单位组织起来。尽管中亚人、波斯人,甚至欧洲人都有所贡献,但对元代艺术的主要影响仍然来自汉人。马可波罗对汗八里(今北京)的忽必烈宫殿和鄂多立克修士(Friar Odoric)对上都的蒙古夏宫的描述都表明元代建筑形式主要采用中国样式,蒙古人喜欢用黄金和绚丽的色彩来表现他们的财富,这与宋代的倾向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在宫殿房屋之中悬挂厚厚的帷帐、皮毛和地毯,以致看起来与极尽奢侈的蒙古包别无二致,微妙地透露出他们的游牧文化来源。图8.1 多彩铅釉模制琉璃香炉,出自元大都遗址,元代,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2]图8.1所示釉彩华丽的香炉就出自1964年发掘的北京一处元代房屋遗址,它生动地说明了侵略者和从中获益的中国商人对传统中国艺术形式中的炫耀甚至野蛮的趣味的青睐。
建筑
忽必烈的汗八里目前在地面上已经无迹可寻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北京城是明朝永乐皇帝时期建造的,1421年,永乐皇帝将首都从南京迁回北京。明清两代,北京一直在修建和重建。明代首都在1644年被占据之时称为“鞑靼城”(即内城),实际上,明代北京比蒙古时期的北京要小,尽管清朝统治者后来在明北京以南修建新城以容纳土著居民而使北京得到极大的扩张。北京城内有城,外城城墙长达24公里,内城为皇城,城墙周长为10.5公里,皇城中央是紫禁城,即宫城(图8.2)。图8.2 美国空军1949年拍摄的北京航片,正中为北海、中海和南海;右侧为紫禁城,南北轴线上为三大殿,南端为天安门,北端为景山。此片拍摄之后,城墙被拆除,天安门外清理出天安门广场,其西侧修建了人民大会堂。北京城内外的胡同和民居拆除后修建了大道、办公楼和居民楼。在长达12公里的南北中轴线的最南端是天坛和圆形的祈年殿。天坛矗立在三重围绕的大理石台阶之上,其蓝色屋顶给每位北京访客留下深刻印象。图8.3 自南面观看紫禁城三大殿,T. A. Greeves绘制。明清两代统治者都遵循周代“三朝”礼制中描述的天子须从三朝之中统治天下的规定,因此,紫禁城的中心由三大殿构成(图8.3),三大殿被逐级安置在主轴线上,从南向北,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是太和殿,用作皇帝临朝听政之地。太和殿建立在巨大的台基之上,殿外是大理石台阶。太和殿之后是用来等候上朝的中和殿,而中和殿之后是用于宫廷宴飨的保和殿。宫城北部主要是内宫、官署、宫廷作坊和花园。然而,我们今天所见的宫殿建筑大多不是原样。太庙建于明代,但是在1464年大火之后重建。而太和殿始建于1427年,但1645年按原样重建,1669年再度重建,持续了30年才得以完成,1765年得到第四次重建。尽管它不断地翻新和重建,但是由于清代建筑工匠相当保守,所以太和殿应该和明朝原样相去不远,保留了14世纪建筑风格的原貌。事实上,从元代开始,中国建筑变得越来越没有创新性。宋代建筑中对四眼天井、旋转藻井和极具动感的斗拱形式的积极尝试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所有的建筑都不过是平淡无奇的长方形:屋檐变得如此地沉重,木工繁缛不堪,因此建筑者不得不在房屋的外沿增加一排柱子,以支撑屋檐的重量,那些充满了机巧的斗拱和昂现在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而纯具装饰性的板块,不过是一串从屋檐下伸出的装饰木工而已。紫禁城的辉煌并不在于细节,而在于色彩的丰富(现在更显示出历久弥新的成熟魅力),其屋顶展示出震撼人心的简单感和平面布局的巨大气势。所有建筑都是木构,虽然在16世纪出现了少量的石拱门或砖砌小庙宇,但是,和以前一样,拱门和券顶多用于墓葬。这个时期最典型的墓葬是西山万历皇帝的墓葬。1958年,考古学家在此工作长达两年才完成发掘。
过去常常认为,在元代,中国的装饰艺术不是停滞不前,就是衰败下去。但是,现代学者认识到不仅不是如此,恰巧相反,这是一个充满了创新和技术试验的时代。在陶瓷艺术上,釉下红彩或蓝彩的技术得以复兴。磁州窑和钧州窑之外的北方陶窑,经历了辽金元入侵之后,已多数不存。陶瓷工业中心转移到中部和南部。浙江龙泉和丽水的陶窑继续出产大量的青瓷,事实上,这个时期的产品数量只有持续增长才能满足出口近东地区的要求。[7]伦敦戴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一件纪年为1327年的瓷碗正能说明这个时期最具巴洛克风格的表现。整个瓷器装饰极其繁缛,甚至显得毫无品位地采用了釉下贴花的方法装饰成唐草纹样。更令人吃惊的是将一件盘子的装饰纹饰中间留白不上釉而仅保留浮雕形象。有时这些浮雕是手工制成的,但是戴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一件青瓷盘和另外一件碟上有着同样的龙纹,前者上釉而后者不上釉,这显示可能使用了模具。元代最大的创新可能是飞青瓷,即铁锈纹青瓷。也有迹象显示,在14世纪中期,龙泉窑品质开始下降,可能这是与江西景德镇窑竞争的结果。景德镇于10世纪就已经出现瓷窑。1004年,景德镇瓷器进贡宫廷,但是直到1369年,元代宫廷才在景德镇设立官窑。官窑于1608年关闭后,到清康熙年间(1680年)又重新开张,一直沿用到1910年,清廷转向民窑购置。北京所需瓷器数量波动尤烈:有时一件不用;1443年却订下多达44万件。有时为了赶制宫廷订单,官窑可能与民窑合作,倘若民窑产品不符合严格的宫廷标准的话可能受罚。已经实现机械化的景德镇陶瓷工业迄今仍很繁荣,生产大量供国内外市场的产品。景德镇在宋代出产的最精致的瓷器是白瓷,主要是青白瓷和对北方定窑瓷器的仿制。但14世纪早期开始,新技术已得到运用。成书不晚于1322年的《浮梁志》提到,景德镇窑以刻花、绘花和制模工艺精湛著称。模印和刻画可以在所谓枢府瓷中得到印证,枢府瓷可能是景德镇生产的最早的宫廷用瓷,主要包括碗和碟,其上或刻或印花草、莲叶或凤凰,表面涂抹透明釉,有时器物上带有“枢府”或“福禄寿”等吉祥意味的文字。与这些瓷器密切相关的是高柄杯、瓶、壶,这些瓷器往往装饰浮雕贴片,纹饰带边缘有成串突起的珠纹。图8.19 青白瓷观音像,高67厘米,出自元大都遗址。塑像主要为菩萨形象,多用于民间寺庙。北京元代遗址中发掘出土了包括图8.19观音像的青白瓷。图8.20 釉下红彩碗,直径40.5厘米,元代,现藏于海牙Gemeente博物馆。14世纪中期之前,景德镇的另外一项成就应该是釉下红彩技术的运用(图8.20)。这个技术起先曾在湖南长沙附近的铜官窑中得到尝试。元代釉下红彩最吸引人的是那些呈梨形的瓷瓶,口沿呈火焰状,釉下用极其简要的笔触绘制花草或云彩。图8.21 釉下多彩透雕缸,高36厘米,出自河北保定,元代。到明代,设计变得更为精致,但用作红彩颜料的铜颜料色调灰暗并容易流动,因而导致釉下红彩最终在15世纪被放弃,取而代之的是更易控制的釉下蓝彩,即青花。元代工匠一度尝试将釉下红彩、釉下蓝彩与贴花、透雕和雕花等技术结合起来,图8.21所示河北保定出土的一件酒缸就是糅合多种技术于一体的典型器物,充分反映了元代的趣味。在整个陶瓷历史上,可能没有任何器类比中国青花瓷更受推崇。不仅日本、印度尼西亚和波斯纷纷仿制,荷兰代尔夫特(Delft)和其他欧洲瓷窑也在此刺激下生产青花瓷。它吸引了美国画家惠斯勒、英国诗人王尔德,乃至婆罗洲上猎头部落的野蛮人,青花瓷的魅力迄今丝毫未减。关于青花的早期历史争论尤其激烈。在唐代的河南巩县窑中,我们就已经发现了一种粗糙的青白瓷器,而在浙江和江西的瓷窑中也发现了一些质量较次的青白瓷,其年代可以追溯到北宋晚期。但是直到14世纪早期才可见到青花瓷的连续发展过程。甚至远在云南昆明以南的瓷窑,都曾经用本地出产的蓝色钴料生产青花瓷。但14世纪之后,青花主要产自景德镇。图8.22 1351年铭青花对瓶,高63厘米,元代,现藏于伦敦戴维德基金会收藏。青花技术发展极其迅猛,因此,很快就能生产像戴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一对瓷器那样的精品(图8.22)。这对瓷器烧制于1351年,供奉在江西的一座庙宇中。刚开始,鉴赏家丝毫也不关注青花瓷,1387—1388年编辑而成的《格古要论》将其和五彩瓷器统统贬为粗俗不堪。图8.23 釉下青花神兽纹盘,直径46厘米,元代,现藏于牛津阿什莫林博物馆。能够准确地推断到元代的瓷器,还包括那些主要出口到近东地区、装饰风格极其繁缛的大型盘(图8.23)、壶和碟,装饰纹样包括了近东纹样造型和中国龙纹、莲花纹和卷云纹,一些纹饰已经出现在南宋时期的吉州窑之中。戴维德瓷器生产之时,景德镇的陶工和画家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技术,随后数百年中出产的盘和碟,无论在形态上还是纹饰的精致上都无与伦比。纹样的绘制自由奔放但不失精致,釉色从纯蓝到灰暗的蓝色一应俱全,有时釉料凝固,失色过重而变黑,这是16世纪的陶工们苦心加以克服的瑕疵,不过,到18世纪反倒成了刻意仿效的对象。注释1 Patrick Fitzgerald, China: A Cultural History (London, 1935).2 Sir Henry Yule, trans., 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London, 1905). 越来越多的人置疑马可·波罗是否真的到过中国。他可能是根据他的父亲和叔父的游历经历写作的,他本人最远只到达喀喇昆仑。参见Susan Whitefield, “Exploring Marco Polo”, Britain-China, no. 3(1994), no. 1 (1995)和Dr. Frances Wood, Did Marco Polo Goes to China? (London, 1995)。3 美国学者对元代“革命”的特征与范围,以及随后的中国书画史的概述参见James Cahill、Robert Harris和Jerome Sibergeld的讨论,Archives of Chinese Art 55(2005): 17-39。4 对中国女性画家的介绍,参见Marsha Weidner et al., Views from Jade Terrace: Chinese Women Artist, 1300-1912(Bloomington, Ind., 1988)。5 中国人在画作上写什么以及为什么写,参见Michael Sullivan, The Three Perfections: Chinese Paintings, Poetry and Calligraphy, rev. ed. (New York, 1999)。6 关于此画的讨论,参见James Cahill, Hills Beyond a River: Chinese Painting of the Yuan Dynasty, 1279-1368 (New York, 1976), 175-176。7 1976—1982年,韩国考古学家在新安岛外沉船遗址中发现9639件宋元青瓷,纪年为1225年的铭文显示此船的目的地为日本京都东福寺。参见Tokyo National Musuem, The Sunken Treasures off the Sinan Coast (Tokyo, 1983)。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