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中会:黄叶飘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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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中会

客车像以往一样,停在通往市里的三岔路口上。出行的人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挤在车门口。“挤啥呀,空车,”司机死牙赖口的喊了一句。人们虽然都知道车上有的是座位,可见到车的一刹那,总有那么一点控制不住的冲动。
“叶子姐,往前坐,后面太颠簸了,”街道办事处的贞子说。老女人扯了一下硕大的提包,没吱声。“哎呦,叶子,出远门儿?”宋二歪问。“嗯,”老女人用鼻子发出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叶子姓省(xing),看这姓氏就知道,她的老家不在东北。劳改农场这地方,真正的东北人不多,大部分农工(这里称二劳改),都是南方各省份就业的劳改犯,叶子就是随他的劳改犯父亲来农场的。准确的说,她是随母亲来的,她没见过爹,也不敢想爹的模样,人们都叫他省二百,屯子里的孩子都说爹是坏蛋,每当看到电影里面的坏人,叶子都会问娘,“那个人是爹妈?”“胡说,不就是二百工分儿吗!”娘说。
叶子爹叫省来福,是这村子的唯一一个“文化人”。刚解放的时候,识字的人不多,来福的上中农成份虽不是正八经儿的无产阶级,也算可以团结和教育的对象。经贫雇农和队委会的反复研究讨论认为、来福做会计可行。
做了会计的来福、全面掌握了生产队的财经大权,在这小村里,他比队长管用多了。每天早上的“领粮”,是按着每个家庭的现状决定的,这“现状”的伸缩性就大了去了,领粮的“生杀大权”就掌握在会计的手上。经过简单的“询问”,只要他说一句“全额供应”,那粮就能顺利领到家。虽然不能全额领粮的是极少数,但、那个缺粮的年月,没有谁敢得罪这“放粮大人!”最让社员们头晕的是决算分配。公积金,公益金,义务工……社员们只能瞪着眼睛看、支棱耳朵听,就等着来福的“判官笔”那么一挥!
两年多的时间,来福把会计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这生产队的钱,我说了算!”第三年的决算,他毫不犹豫的给自己多记上了二百工分儿。活该他点儿被,“四清”工作开始了。来福那几个钱儿、放在兜里还没捂热,就被查账的工作组送进了监狱!在公安局呆了两个月的来福又直接被送到了黑龙江的劳改农场。
火车过了省城哈尔滨,慢的像牛车。400公里的路、整整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到了终点站。叶子娘简单的用手拢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她吹开挂满霜凌的车窗,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站台旁偶有灯光忽明忽暗的跳动着淡菊色的光,显得那么勉强。这是东北人俗称“鬼呲牙”的时候(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叶子,叶子,醒醒,醒醒,到站了,”娘说。叶子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句,“哦,爹会来接我们吗?”
“一准儿来,信上说了。”叶子娘说着,拿出那个黄纸信封仔细的瞧瞧。又小心的装进棉袄内侧的口袋里。
车门打开了,看着这么荒凉的地方,叶子娘有些紧张,她紧紧的攥住叶子的手,由于走的有些快,叶子被拽得跟头把式的。“娘,你怕吗?”叶子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
“没有,没有的事儿,”
“那你的手怎么出汗了?”
“啊,别说话,别说话,你爹说接这趟车的。”
“前面那人可是叶儿她娘?”后面一个公鸭嗓的男人声音。叶子娘吓的差点儿瘫坐在地上,她听出来了,是来福!“啊,你,你可是……”叶子娘的声音颤抖着!“誒,誒誒我是,我是来福,”那男人应承着。
叶子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她有点儿不敢直视这个“爹”,“他就是爹?哎呀,真像坏蛋!”叶子心里合计着。
“叶子,快,快叫爹,快呀,”娘着急的说。
叶子努力的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唉,算啦,孩子没见过我,不亲,”虽然他这么说,眼睛却湿润了,他急忙转过身,抹了一下眼睛说,“这地方一下雪就不能跑汽车了,爬犁是在农村老乡家借的,快上来吧。”
日落的时候,终于到家了,来福一边扫着马身上的霜一边说,“农场房子就这样,这还多亏是连长照顾,没家的人都得住集体宿舍。”
“有个窝儿蹲着就行,一家人团圆比什么都好。”叶子娘不只是安慰,家里没个男人,日子不好过,这些年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唉,都怪我,害得你和孩子跟着受苦。”来福说。
“总算熬过去了,就算因祸得福吧,整天吃白面馍馍。”叶子娘说。
“也不一定就是福,还不知道以后是个什么结果呢。”来福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自己清楚,说是就业、那几个象征性的工资在那儿摆着,只不过是不用狱警押着干活儿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这“二劳改”的命运和结局是什么。
几天来、叶子倒是从心里高兴。不谙世事的孩子,吃上雪白的大馒头、在那个年月,就等于上了天堂。这些天,她感觉爹有点儿不怎么像坏蛋了,甚至她有点儿心疼爹,繁重的劳作一天、收工之后,还要去领导家担水劈柈子。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去给他们担水!”叶子说过好多次。叶子娘也说,“别去劈柈子,就是机器,也不能总转着不是。”
“同样是劳改就业,人家老炮儿工资三十块钱,大砍刀的媳妇也安排晒场了,不就是表现好吗?”
“唉,老这样,啥时候是个头儿哇?”叶子娘失望中带着无奈。
“坚持吧,政府会考虑的。”来福说。
是真心感动天地这话有点科学性、还是来福的时来运转,连长突然安排叶子娘去连部做炊事员。通知来福那天,他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感谢政府,感谢管教,感谢。”对此,叶子娘却很犹豫,“来福,我不想去烧饭,”
“咋个不去呢?”
“说不好,就是觉得这好事儿咋就轻易的落到咱头上了呐,”
“多心了不是,这是政府的宽大,再说、一个月十八块钱呢。”
“那我就试试?”
“试试,试试”来福高兴的说。
连部的伙食点儿,用餐没有规律,除了几个主要领导、三天两头儿的喝上一顿酒,偶有来客并不多。
“有事无事长在行,上边随时都会有领导前来光临检查。”连长提醒说。
“哎哎,听连长的、听连长的,”叶子娘虽然每天都要坚持到很晚才回家,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起码连部比那个破家敞亮。又能和连长一样,实实惠惠的享受每一顿佳肴。
来福已经睡醒一觉了,他睡眼朦胧的看看叶子娘,“才回来,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
“过来,快过来,”
“我太累了,你自己睡吧。”叶子娘脸朝着墙躺下了。
“哎,不对,你这几天怎么打扮上了,回到家里就喊累,连句话都没有,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知道你还问。”
“是哪个孙子,我他妈跟他拼了,”
“算了,连长!你惹得起吗?”来福突然觉得呼吸都困难,他举起了拳头,又很无奈的放下了。他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让这拳头落下。“是你愿意的?”
“别问了。”叶子娘蒙上了被子。
来福整整的想了一夜,连长那高大的形象扭曲了,结发夫妻那张俊俏的脸变形了,他这些年改造回来的灵魂,又有了离开躯体的感觉。
来福一夜未眠和他精神状态的巨大变化,叶子娘没有任何反应,她像每天一样,洗漱过后一言不发的去了队部。
“娘,我们吃什么呀?”叶子问。
“问你爹。”叶子娘没回头儿。
“去吧,先去玩儿吧,呆一会儿做好吃的,”来福一边说着,拿出了碗柜里的两瓶好酒和二斤糕点,这是为了感谢连长买的。看着这两样东西他想哭,最终还是哭着笑了,“唉,有这么好的酒,上路值了!”
叶子不知道爹能给她做什么好吃的,不过、从爹肯定的口气中、她相信这一定是真的。
“叶子,玩儿老鹰捉小鸡呀?”贞子说
“不,还没吃饭哪,跑不动”
“还没吃哪,都几点了”二歪说。
“今天爹说做好吃的。”
“那还不赶紧回去,”二歪说。
“回去,回去,这就回去。”叶子真饿了,她迫不及待的打开那扇板门。瞬间,强烈的农药味儿止住了她的脚步!爹一动不动的斜躺在炕沿下面,叶子拼命的哭嚎着向连部跑去。
“喝药了,快,快,快送医院!”闻声赶来的人们一阵混乱。
“不必了,已经晚了。”连长说。
叶子娘出乎意料的冷静,语言又出乎意料的惊人。“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就是想不开。”倒是人们的怪异的表情和议论刺激了她的神经,“有啥好bb的,有能力你们也他妈找汉子!”围观的人们立马肃静了。叶子娘等于公开宣布:本宫是这分场的准皇后!
来福的辞世,像一段极不和谐的音阶,只跳动了短暂的一下儿,没有丝毫的悲痛味道就过去了,人们很同情这母女二人的“遭遇”,一双双热情的手、伸向这个残缺的家庭。叶子娘被幸福紧紧的包围着。昔日那些还没怎么熟悉的女人们,大多成了好姐妹,叶子娘清楚,这都是连长的功劳。
“哎呀,得回去了,今儿晚上总场来人。又喝,没完没了的。”
“连长这人睡觉打呼噜,磨牙,真是的,烦死人了。”每当叶子娘有意炫耀的时候,女人们都会投来崇拜的目光。她欣赏这些人的眼神,这眼神告诉她,什么是人上人。
叶子就没有她娘那么幸运了, 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历来都是透明的,在他们还没走进世俗的怪圈时,一切都是那么随着天性。
“叶子,连长天天去你家吗?”宋二歪问。
“你管着吗?”叶子说
“叶子,你叫队长爹吗?”贞子问,
“你才叫爹哪,”
“叶子,告诉你个秘密,他们都说你娘叫,叫花婆子!”丑孩儿的声音虽然降得很低,还是被大伙听着了。“花婆子,花婆子,大花婆子!”一群熊孩子未必清楚这“花婆子”是怎么回事,但却激起了他们原始的冲动,叶子哭着跑回去了,
“就知道哭,有什么丢人的,这年头儿就这样,”叶子娘说。
“别让连长来了,行吗?”叶子央求着。
“请人家也不会来了,后天就去总场当场长了。”叶子娘明显的有些失落。
“那太好了,省得孩子们说花婆子。”
“你不懂,咱们好日子到头了。”叶子娘说的没错,连长离开分场的刹那,一切都变了!新连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撤销小食堂,昔日的那些姐妹们不但换了一副面孔,就连称呼也变了,“哎,花婆儿,这些天没去场部看看那个人?”
“吆,可也是的,人家备不住又有更水灵的人儿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连长走后再没登过花婆子的门!
回到原型的花婆子母女比刚来农场时更难了,花婆子丢了做饭的营生,只能做着男人们才能干的苦力活儿。她几次想要去找那个男人,可每当拿起镜子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别讨没趣儿,”叶子辍学了,虽然这个年令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可活着更重要。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花婆子眼睛亮了一下,“就靠你了!”
俗话说,“过年吃豆腐渣——没啥,”按这话的标准,花婆子母女这个年还算说得过去,连部按人发放的豆油和大豆腐,再加上三分钱一斤的大白菜,享用了整整两个月。一个春节过去、省吃俭用的几个钱彻底花完了,接下来的日子没了着落。花婆子想了好久,还是硬着头皮找到了新连长,“看看领导能不能在晒场给我安排点儿活儿。”
“人已经满了,秋季有调走的优先考虑你。”连长的态度很明白,想进晒场——不可能!
从连长家出来,花婆子从未有过的失望,来福死的时候,她没掉一滴眼泪,那是因为她找到了比来福强一万倍的男人,今天她真想去来福的坟上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可她忍住了,“不,这事儿不能这么轻易的就完了!”他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来福的那两间变了形的土屋,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没人知道这房子还能坚持几个雨季,叶子坐在紧靠门口儿的长条凳子上。听花婆子走路的声音,她不用问就知道结果了。“人家没搭理你吧?”
“哎呦,我的叶儿长大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别说不着边儿的话了,还是想想怎么能吃上饭吧。”叶子冷冷的说。
“能,能,就怕你不敢。”
“快说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想出了道道儿,”
“吆,还是我这大女儿聪明。”
“你倒是说不说?”
“说,说,咱们要想活的像个人样儿,就得去总场找你叔。”
“找那老不正经的?”
“这话咋说的,就他能帮上咱们。”
“那你就去吧,”
“傻丫头,妈老了,你去端个茶倒个水儿的准行。再说了,你不想有个好工作呀?”
“找他能行?”叶子活心了。花婆子松了一口气。
“准行,你就这么办。”花婆子耳语了好一阵子。叶子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用力的点点头儿。
令叶子没想到的是,花婆子教给她的几步儿根本就没用上。场长只是问了一句。“多大了?”叶子回答的也只有两个字“十六,”“就在我这儿当个勤杂员吧”场长说。
“啥叫勤杂员?”叶子问,
“不累,扫扫地,倒个水,跑跑腿儿。”叶子感激的看了场长一眼,“感谢叔了。”
“去外边熟悉熟悉环境,去吧,”场长指了一下外边,温柔的笑了。叶子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和温暖。
北大荒的春天来的特别迟缓且短暂,几乎是几天的功夫就进入了夏天,一晃儿、叶子来场机关已经三个月了,她的成熟像季节更迭的速度这样快,政界的魔咒把她超度成一个十足的成熟女性,尽管她只有十六岁。凭借“场长侄女”的特殊身份,她可以不考虑任何人际关系,而机关的任何人却不能不考虑和她的关系。叶子现在彻底理解了当年母亲的感受,虽然那只是个小分场,可那毕竟是人上人的滋味,每当她和“场长叔叔”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马上想起母亲,她甚至可怜和同情母亲。
这几年、叶子很少回家,花婆子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叶子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小蹄子,早已经代替我了!”虽然叶子让她过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可她还是对叶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
来福留下的小屋早已被叶子换成了砖房,花婆子没有一点儿享受的感觉,她除了每天简单的对付三顿饭外,就一直坐在门口儿的那条长凳子上,呆呆的望着老连部的房子,这老房子、有她的爱、有她的恨、有辉煌、有失落,都是转眼之间的事。她就这么坐着,坐着,一年又一年,终于,她带着遗憾和孤独去了来福的家。
花婆子走的前一天、邻居二歪看出了她的异样。“我去找叶子?”
“千万别去,我不想见她,”花婆子说。
“去场部医院吧?”
“不用,待会儿就好了,记住,明天早上过来,我有事儿,记住,”花婆子嘱咐了好几遍。
这一夜,二歪睡的不踏实,花婆子的话、越琢磨越有点儿怪,“莫非要出什么事儿?”他又一琢磨,“哎呀,操的什么心哪,人家姑娘要风有风要雨得雨,那生活谁能比得了!”“唉,过去看看吧,”太阳老高了,二歪慢慢腾腾的去了花婆子家。打开房门,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儿扑面而来,十年前、来福的悲剧又一次降落在这个不幸的家庭。花婆子静静的躺在土炕上,穿着那件全分场的人都认识的花格儿呢子大衣。那是连长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服。二歪傻眼了,“妈呀,妈呀,真出事了!”
花婆子死的风光,在家的场领导、除了场长之外,全部到齐。这是建场以来,任何人也不曾拥有的“待遇”。叶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花婆子身上的花格儿呢子大衣。“人家早就不要你了,自作多情!”虽然这么想,甚至有点酸,心里还是对她产生几分同情,毕竟她是花婆子妈!“唉,可怜!”不由得脸上掠过一丝幽怨。尽管这幽怨只是一瞬间,还是被善于察言观色的书记捕捉到了。“誒人死不能复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请节哀,誒节哀。”叶子深情的望着书记,认真的点点头儿。
送葬的庞大人群云聚招待餐厅,书记像主持盛大庆典一样,显得那致辞和这丧事儿是那么的不和谐。尽管场长仍然没有到场,叶子却没有半点儿担心,相反,这是她正想要的效果。花婆子走过的路,给叶子提了个醒儿。“去你妈的场长,不陪你玩儿了,”党管干部,叶子早就弄清楚了,天随人愿,书记和场长的勾心斗角给她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会。这几年。她看明白了,什么他妈的领导,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她没费多大力气,只是用了几个勾魂的眼色,几个场长的私人信息就轻松的将书记揽于石榴裙下!
场长不是傻子,他本想把叶子这移情别恋的叛徒打入十八层地狱,怎奈根本来不及!这“贱女人”的“实业办主任”的批文下来了。
脚踏两座高山外加副科级的叶子、实实在在的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说话办事有了十足的底气。可能是为了补充文化知识的欠缺,无论人前人后,她的“调门儿”总比别人高上两度。“真他妈是个曽zeng(雄性动物),”“多大个吊事,”这只有粗俗男人才能发出的声音,她可以轻松的脱口而出。而领导们倒是另有欣赏角度,
“像个男子汉,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叶子毕竟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对于这些不负责任的奉承,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特色。于是,会上会下,人前背后,那些低俗污垢的语言总能从她那特大号的嗓子里顺利的流出来。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一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陆续的进入机关工作,叶子清楚的感觉到了危机,场领导的注意力正在迅速开始漂移。她做了努力,人前背后的使用了一切可以采取的打压手段,几乎没有任何收效。
“叶子老姐,可不兴这样啊,有事儿明着来!”计财科的兰兰抛给她一句够份量的话。
“在这农场,我还没有背人的事儿,”叶子说。
“不一定吧,有的事儿还是不说破的好!”叶子明白了,“不行,决不能步花婆子妈的后尘,得找个男人做退路。”
每年春节过后,是各级领导班子的人事调动和任免的时候,不知道是领导的刻意为之还是工作的需要,反正这习惯已经形成了定律。这些年,叶子对这人事安排太熟悉了,春节前这几天有太多的人求过她。成功和失败主要看谁的钱厚。叶子今年的目标只有一个——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
大年三十晚上,叶子一个人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没有心情看联欢晚会,眼看就要“发纸”了,求她的人一个个的出去,就是没有她的“目标”。“算了,煮饺子吧”,叶子心不在焉的打开冰箱。
“科长过年好!”再熟悉不过时声音了,叶子心里一阵狂喜!“是马汪财!
“好,好,吆,你可来……”刚要说“了”,话锋转了。“你可来的正好,明年有三个调正科的名额,我看你够条件。”
“哎呀,谢谢科长想着我”
“谢啥,你没家,我也单身,还是老乡,这就是同命相连,是缘分。”
“是缘分,是缘分,”马旺财受宠若惊。
“哎呀,傻样,别站着,帮我煮饺子,一起过年!”
“哎,哎哎。”马旺财顺从的答应过后、叶子轻松的实现了“把自己嫁出去”的目标。
马旺财分配到这农场已经八年了,戏剧里有一句台词“八年啦,别提它!”如果不是他的农学专业,这带括号的副科级,盆那么大的雨点儿也别想淋到头上。正科级的事,不是他敢想的,把这括号去掉就念弥陀佛了。进这个门之前,他犹豫了许久,“我这几千块钱能行吗?还是别进去了,““不、无论如何也得进去,眼看就前进四了!”农场“四十不提”的法则给了他最后一点儿勇气,他的心虽然在打鼓,还是推开了叶子的门。一夜狂欢之后,马旺财有些清醒了,“哎呀。不对,她是书记的女人,这事儿如果让书记知道,可能连括号里面的内容都删了。”叶子何等聪明,这些年,观测男人的心里是她的独门绝技,马旺财那点儿小心思,她看的清清楚楚。
“别胡思乱想了,咱们才是夫妻,等着正科级就是了。”
“没想什么,要不我先回去?”
“回去干嘛,今后这就是咱俩的家。”
“别人知道了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上班就去机关发喜糖,叶子说。马旺财半天没说话。
“放心吧,我提前跟他说一声。”叶子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却没底,“这老色鬼,这个年,不知道和兰兰勾搭上了没有。”她太了解他了,只要有了兰兰,他会毫不客气的把她甩的老远。
事实告诉叶子、马旺财的担心是正确的,人事调动结束了,没有马旺财一毛钱的关系,这几天叶子谨慎的观察着书记的每一个微妙的动作,甚至是每一个眼神,她感觉事情没那么糟糕。当她把喜糖放在书记桌子上的时候,书记的一句话告诉了她一切。
“小日子过上啦?挺……”书记酸气十足。
“过个屁,小心眼儿,”
“多少天没来了?”
“你那黄脸婆在家,我进得去吗?再说了,上了班还不全是你的。”
“还有你那马旺财哪,”
“他呀,就是个挡箭牌,真笨。”书记乐了,“哎呀对对,对,”
“那还不赶紧给他个小官儿,堵住他的嘴、我们就……”一天的时间,马旺财因工作需要,正式接任物资科长,正科级。虽然正科级这三个字还是带着括号,叶子却说:这样最好,这个“小笼头”给他带着!
“三春不如一秋忙”这句话用在农场这个地方是再确切不过了,这是农场一年中最关键的时候,每到麦收这季节,机关干部无论职位高低,必须拿起剪刀抢收小麦。据说这是管局的“死令”。今年的雨水特别大,麦地已经有“明水儿”了,减产已成定局,管局领导亲临农场指导。如果是往年,叶子是不会遭这份儿洋罪的。今年有上头领导在那儿盯着,她这科长不能不去,更主要的是、场领导班子要充实女干部,叶子心里有数儿。“就我和书记这关系,哼!”机会来了,她要实实在在的表现一把!
不用听说话的内容是啥,就嘎嘎的大嗓门儿,全地里的人都知道是叶子。
“哎。怪了,今年她都来了!”
“那才不怪呢,没看见局领导吗?”
“真他妈厉害,”
“厉害?用不了几天就进班子了。”人们正议论着,叶子出事儿了!“男同志都往后撤,”贞子大声的说。
“咋回事啊,干嘛撤呀”宋老歪问。
“咋回事?老娘们儿生孩子,想看不?”
女人们简单的帮叶子整理了一下,把叶子抬回去了。
别看叶子是三十多岁的人,但她并没有这年龄女人的经验。也是“表现”心切。一点儿没注意已经怀孕的事儿。也多亏地号儿离场部近、和那些拼命奔跑的人们。她几乎没费一点儿力气,孩子降生了。
“恭喜科长,千金!”女护士好像有些兴奋。
“孩子还活着?”叶子问,
“不用担心孩子,发育正常,一切良好。”
“哎呦。不对呀,科长才结婚六个月。”贞子说完觉得失言了。“哎呀七活八不活,看我,记差日子了。”一屋子的人虽然都没再说话,但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儿。
叶子的生产,马旺财立马就有了外号——老鳖盖!“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尽皆知的老鳖盖当天就传到了马旺财的耳朵。其实他非常清楚,叶子的孩子未必是自己的,他也默认叶子和书记的关系,毕竟是人家把自己扶起来的。可当老鳖盖准确的落在头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耻辱的分量远比科长重得多,
“不,也许我孩子就是我的。”他带着几分侥幸心理试探着问了一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叶子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你的科长是怎么当上的?”马旺财没说话,上班去了。
叶子在麦田生产的先进事迹很快的在全局传开了,局电视台作了专题报道,叶子躺在医院的床上饶有兴致的观赏着每一个细节,品味着每一句话的分量,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坐会议室主的席台上,接收着一屋子人投来的敬仰目光。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招待餐厅的高级单间和场领导班子共进晚餐,她仿佛……专题报道结束了,镜头切换一转。“现在播送农场最新消息……”叶子心情一阵紧张!那是兰兰,是她!
仅仅二十几天就变天了!兰兰坐在主席台正中的位置,很显然,这是专门为她安排的“就职演说”。“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请副场长兰兰同志讲话。”书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叶子觉得头有些晕,她痛苦的闭上眼睛,用力的抑制着心底的泪,抱起身边的孩子说,“我得回家了。”
“哎,科长,等满月再回去多好,”医生说。
“不,单位还有一摊子事儿。”叶子应付一句。
叶子回家的当天就去了书记家,
“为什么是兰兰,不是说好了吗?”
“这是组织的决定,对了,以后有事去办公室。”书记冷冷的说。
“为什么呀?”
“你生孩子的事已经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要注意了。”
叶子真想说,“生孩子怨谁,”可她立刻想起了花婆子妈,“不行,别撕破脸,好在我还有马旺财。”叶子看了一眼她即熟悉又陌生的“书记房”(场级领导规格的房子),出去了。
马旺财从医院回来之后,除了上下班,很少在人们的视线里出现。老鳖盖这名字就像长了眼睛,无论走到哪里,这名字都死死的盯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又喝多了,又喝多了,慢慢喝死你,”
“不喝酒干啥去?”
“我不跟那老色鬼,你的事儿能成吗?咱们不吃亏,”
“别说了,别说了,知道外面的人都叫我什么吗?”
“知道,老鳖盖,一个破名还能把你叫死咋滴!”叶子不以为然。
“现在人家都知道书记把你甩了,都叫你黄叶子啦。”
“爱他妈叫啥叫啥,反正我有你就行。”叶子说。
“没准儿我哪天就没了呐。”
马旺财还真没胡说,这几天,他每喝一次酒,就直不起腰来,每次腰痛、他都暗暗发誓,坚决不喝了,可只有喝醉了,老鳖盖才不会死死的缠着他。尽管叶子想尽了一切办法,可马旺财毕竟是个男人,他越不过去这道坎儿。
兰兰副场长和其他人一样,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她的主管单位——物资科。或许是兰兰有意为之,物资科的一切实权全部上交,科长一职,直接由她这副场长代理,下设采购,供应,协调三个“部”。算是对马旺财的照顾,兰兰“亲封”他为采购部部长,正科级!公布的那天晚上,马旺财足足喝了一斤半白酒。他硬是手掐酒瓶,以“板立”(坐着)的姿势离开人世的。叶子和她的花婆子妈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多大的事儿,就是想不开。”
叶子的三任男人、来去匆匆的离开了她,不管这扭曲的情缘该不该发生,一切都过去了。这个曾经辉煌的“女神”,随着“失宠”、迅速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昔日的科长,随着“机构精简”变回了原形,成了叶子大妈。叶子并不赞同这个称呼,她觉得自己算不上大妈,因为她只有三十六岁。每当她看到那些时髦的女人和时尚的男人卿卿我我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酸酸的。她真渴望有个男人,哪怕用手轻轻的触碰那男人一下。可她知道,自己的名声太糟糕了,再也不会有男人愿意让她碰到。难熬的日子是那么漫长,她苦苦的思索着,“我可怎么办?……”终于她想出了一个可以释放情绪的办法——理发。
叶子理发纯属个人理解和天性。没过多久,凡是男人的发型无不得心应手。这也源于她的超常热情,“哎呀,吃不了你,不剪太难看了,”“快过来,这头发连个型儿都没有,收拾收拾吧,不要钱。”这不收钱的买卖实惠了男人们,练就了技术。可却触动了女人们的敏感神经!“看你再敢让那骚货摸索!”“你给我回来,想那贱货啦!”“不嫌丧气,让她摆弄!”
叶子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她的人生之路和她的叶子妈截然相反。叶子这个年龄的时候风光八面,倍受恩宠。而她却不得不处处躲着人们的视线,整天的闷在屋子里。人们毫不避讳的谩骂,抵毁,议论就像一把把锋利的钢刀搅得她的心痛。
“妈,人们为什么都恨你?”
“那是他们嫉妒我,”
“不对,为什么都说你不正经,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叶子惊呆了,她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侮辱!
“像你那丧尽天良的爹!”叶子一边骂着,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的甩过去。“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爹是谁,你们都是混蛋!”女儿哭着跑出去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儿、叶子没有一点表情,在她人生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情”这个字。是不是花婆子妈的基因、成就了她的品性,叶子从来没想过,可她清楚,这辈子、她输了,输得那么干净彻底。这里已经没有她的路了。
“唉,走吧!”老叶子小心的揣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份证。
客车在沙石路上激烈的颠簸着,一阵强风掠过,路旁的青杨发出痛苦的抗议声,那些还带着些许生命色彩的黄叶极不情愿飘落了,叶子不知道这些黄叶会飘向何处,就像不知道自己飘向哪里一样。
(本故事纯属虚构)
作者简介

郭中会,笔名:冰雪山人。黑龙江省尾山农场人,现住江苏省盐城市。曾任高中美术,书法教师和老年大学书法教师。爱好文学。散文、诗歌、小说曾在《当代文学》《大东北文学》《文学微刊》《世界作家文集》《中国乡土作家》《北方当代文学》《九州作家》《长江作家》等平台推出。现为:大东北文学签约作家,乡村精短文学特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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