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观画之余》 《阿赫玛托娃的漫步》新诗五首(翟永明)

  《画室》                               2021-1《收获》专栏:明亮的星

  一根又一根扭曲的形体
  从上方垂下来藤蔓
  多过攀附于它的花朵
  干枯的枝叶叠成一缕缕暗黑
  形成空间枯骨般的身体
  瘦成僵硬线条
  “好想起身走进去
  拨开残枝乱叶”
  站在画前已不年轻的女人喃喃说道
  她也瘦成僵硬线条
  似乎从那些多刺的藤蔓中挣出
  又荡回暗黑的细密入口
  颓败的时刻总有颓败的人
  试图去拨开那些危险的纤维
  也总会有人去观赏那些不再丰腴的形体
  以及无论多么丰腴
  最终也会跌入泥土的花蕾
  光线有二十四小时的变化
  当它途经这一小丛阴翳之美
  赋予它们变化与枯荣的同时
  它一寸一寸挪动爬行
  带给观察者悚然的震惊
  始于一点一线
  终于隐密消失的稀薄
  始于一瞥一闪
  终于从空隙到弥漫的渐淡
  某些生命不可承受
  这仅仅的二十四小时
  它们必然延伸到无限
  “部分画家通过光线描绘瞬间
  部分画家通过描绘本身
  领悟时间的永恒”
  “前一类画家试图进入时间
  后一类画家想要超越时间”
  艺术家和观赏家都已不年轻
  他们脸上铺陈着岁月之光的位移
  如同印象派的斑斓被阳光谋害
  他们浓稠的对话被两套方言冲淡

  《观画之余》
  最初的触动
  是远处一抹突兀的黄色
  画家说:那是50-90年代混搭的建筑
  黄色一定不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却是那个阶段隐密的
  危险的颜色
  孤零零的悬置的色彩
  我们或多或少地被那色彩
  打击过消费过试探过践踏过
  与红色和绿色一道
  成为某段生活中的原色和原罪
  构成不为人知的内心里
  抹不掉的底色
  它们被涂在我们的大衣领口
  臂套上遮住了衣服下面
  曾经的狼心狗肺
  以一种正确的颜色遮住了僵死之色
  有人将色彩泼入恐惧之谷
  那里七原色成为陪审团
  让人难忘的醒目黄色
  立在一片死寂之色中
  像白色空间站莫名地
  矗立在死灰色的月球表面
  死灰色的记忆聚拢于一个大坑
  是否有过人面狗头或人面狼心
  紧紧依附地狱的原色?
  那是我们曾经靠近的颜色
  用某一套符号与另一套制作反应
  浓香结晶将其干燥
  洗净再结晶就开始了蛊惑
  我们都曾被下蛊作恶以及袪魅
  在内心隐秘的角落
  我们也曾在事后清洗内心
  多多少少或早或迟
  “最初的痕迹只保留下
  天空和远山道路的轮廓”
  当画家回忆某个被遗弃的年代
  我们记得的只有那些可见的事物
  军绿大衣瓷盆暖水壶
  玩具海魂衫被推到表层的居住地
  另外那些没有表情
  没有颜色假面一样的
  普通面孔他们正在继续行走
  他们是我们是你我他
  是溢出画框站在原地的人
  是观画之人是画家
  以及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
  或是一堆长成这样普遍的形体
  他们体内的各种观点
  汹湧澎湃的情绪和思维
  被某种有史以来最厚的膜
  包裹起来虽然有飘忽不定的火星
  在内部移动着
  但是,没有什么能让膜松动
  没有东西可以点燃它
  那东西变了分泌代谢
  分泌代谢分泌代谢
  那东西变成颜料的新陈代谢物
  得以统帅那一抹化学式的黄
  警报式的黄
  狂喘不止的黄
  它们占据上方
  占据曾经在我们胸口的地方
  成为一个艺术品李代桃僵
  末了被某些懂行的人收藏

  《阿赫玛托娃的漫步》
  她漫步到这片淡墨杉林
  冷银色面孔,微蹙着眉
  峭厉如割的寒风未见减退
  从黄昏到暮色降临
  她有一片赤诚要献出
  灿烂如酒却无人认领
  纤瘦犀利的身体里
  是终日焚烧的香炉
  芬芬,四溢,稀薄的颜色
  我嗅出我肯定:
  她是,她永远是阿赫玛托娃
  ——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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