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炉一家
“叮当”,“叮当”……来自铁匠炉的那种单调、铿锵的锤打声几乎贯穿着我的整个童年。
铁匠炉坐落在村子的中心位置。
街侧有一棵高大的黑槐树,硕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把本来不大宽敞的村街罩得阴森森的。槐树下有一座泥巴墙的门楼,门楼的前边是一片平台,平台上有一块方正光滑的青石板。青石板的西边就是铁匠炉。铁匠炉用两个X形的木头架子支撑着。架子上东侧是一件黑古溜秋的大风箱,西侧是用泥巴糊成的凹形的炉膛。风箱与炉膛之间,底下有个通风道,风道上面放一个瓦盆和一个木箱。瓦盆里盛的是乌黑的湿乎乎的黑碳,木箱里放着钳子、钎子、铲子和大大小小的锤子。炉膛的西边有一截倒立的树桩,树桩深深地嵌入土里,上头固定一个狗头大的铁砧子。砧子像乌龟壳一样,顶面平滑光亮,四周伸出尖的、圆的、平的、三棱的,像乌龟的爪子一样四面逸出。砧子旁边放着一个破铁桶,桶里盛着脏不拉几的黑水,那是用来淬火的。
铁匠炉的主人叫潘朝恩,身材高大魁梧,有点儿驼背,灰白稀疏的头发,脑后拖一条细细的发辫。尽管那时距离满清灭亡剪辫子已有四十多年光景了,但他的小辫子却依然留着。他大约是我们那一带仅存的最后一位辫子爷了。
老头子神情严肃,脾气执拗,古怪。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都是眼帘低垂着,嘴唇紧抿着,两腮的肌肉随着打锤的节奏不停地颤抖。他说话的声音短促而尖利,话语极少,只短短几个字,但嗓门儿尖锐而干燥。尤其是当他黑下脸来喝斥他儿女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像炸雷一样,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他永远都是那样子,耷拉着眼皮,丧拉着脸,不苟言笑,我从来就没见过他笑时是什么样子。
他老伴是一个大脚板的女人(那时候,不裹脚的女人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她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脑后挽一个硕大的乱蓬蓬的发髻。一脸的皱褶,却满口的白牙。她话头儿特多,待人接物热情爽快。见人眉开眼笑,即使是一面不识、毫不相干的人,她也总好与人搭讪,不说不说七八句,逗得人哈哈大笑,她却绷着脸装作无事一样。
听老人们说:铁匠奶奶(我们都这样称呼她)的娘家是常庄集上卖凉粉的,从小见多识广,所以,待人接物勤快,说话爽朗,快嘴利舌。她知道的故事特多,什么三侠五义、封神榜、姜子牙、黄天霸、太白金星、哪吒三太子、加上关公秦琼呼延庆……没有她不知道的。
有天晚上,她坐在青石板上与人聊天,正说到热闹处,突然起身进屋,老半天不出来。故事牵着人,等了好半天,终于出来了,接着谈笑自若。有人问她刚才做什么去了,半天不出来?她平平淡淡地说:“回屋生了个娃儿。”人们不信,待到屋里去看。灯光下,床上果然有一新生婴儿在襁褓中哇哇啼哭呢。
铁匠奶奶总共生育了八胎儿女,活下来的有二男一女。可惜小儿子和女儿都是弱智人,只有大儿子留成生得聪明伶俐,人又长得落落大方,十几岁就知道多干活儿,多照顾傻妹妹傻弟弟,替父母分担忧愁。十八岁那年(一九四八年)夏天,到村东洼里擗高粱叶,正赶上国共两军的拉锯战,被国军给“裹”走了。也有的说是跟八路军带走的。因为缺乏证据,两种说法莫衷一是。反正从那天起,留成儿就没了踪影。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一个下午的时光,说没就没了。老头子没哭,老太太也没哭。那时候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再说啦,大儿子留成不憨不傻,家里还有爹有娘,有两个傻妹妹傻弟弟,他知道家里的日子不好过,怎么能不回来呢?所以,全村上的人都认为,留成总还会回来的。人们都这么想着,盼着,说着,念着,说不定哪一天,留成突然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日子,就像那小河里的水,波是波,纹是纹,潺潺地,荡荡漾漾,一路流下去,流下去。
老铁匠的两个傻儿女一天天长大。姐姐随她爹,长得高高大大,圆头大脸,白白胖胖,一头黑发扎两条大辫子,大脚片子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她话头儿特少,见人只会裂着嘴憨笑。她不学女红,当娘的也不去调教她,由着她自己疯长。因此,她不会纺花织布,也不会烧火做饭,只会挎着个大篮子,成天下地割草拾柴禾。老头儿打铁的时候,就叫她拉风箱。拉风箱不需技术,有力气一推一拉就行。有时候傻闺女风箱也拉不好,老头儿就哼她一声,再不,就狠狠地瞪她一眼。
傻弟弟起名叫潘若义,若字是行辈,义是娘给他起的,让他做人要仗义。若义脾性随他娘,言多话稠,不巧又天生舌头短,说话咬不准词儿。“天”“到”“那”“拿”“多”“得”等这一类舌尖音的字都说不准。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哈子”。二哈子二十多岁时,去济宁碳场拉过一趟碳,见了一次火车,回来逢人便说:“哎哟,那否(火)车哐哐哐开过挨(来),'呗儿’'呗儿’就跟不(猪)叫戏(似)哩!”没人时,他还会可着嗓门吼上一句:“天下的铁锨抓钩都是我假(打)哩咦——!”一句唱,被人重复了一辈子。

打铁的时候,爷儿两个腰里都扎着油布围裙,脚面上还捆着两块油布。老头儿左手撑钳,夹着铁件往炉口里一送,右手用铲子加一下碳,将铁件盖住,朝傻闺女吼一声:“拉!”
女儿就双手握着风箱把,使劲拉,“咔嗒”“咔嗒”,炉口火苗旺盛,焰心通红。只一会儿功夫,铁件儿就烧红了。老头子说声“停”,用钳子把通红的铁件夹出来,往铁砧子上一放,右手握起扁锤,往砧子上连击两下:“叮叮”,二哈子赶紧把大锤抡起来,单看老爹的扁锤往哪里落,他的大锤就往哪儿砸。扁锤就是老头子的指挥棒,扁锤落得轻一点,大锤就轻轻一砸。扁锤敲得重一点,大锤就砸得狠一点。扁锤敲得急,大锤就砸得急。每砸一下,铁件儿就火星崩射,通红的火花溅到爷儿两个身上,地上,鞋子上,“卟卟”有声。
打铁就是这样,“叮”,是扁锤的声音,“当”,是大锤的声音。扁锤每敲一下,大锤就砸一下,所以,听起来就是“叮——当”、“叮——当”。慢慢地,铁件由红变暗,变灰。锤打的节奏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迟顿。啥时候,老头子的扁锤在砧子上连击两下,大锤立马就停止。二哈子就可以把大锤一放,到一边歇息去了。如果大锤哪一下砸错了地方,老头子就哼他,再不就骂他:“真他年里个逼笨!”有时简化成两个字:“年逼”,或干脆一个字“年”!“年”在鲁西方言中是“娘”字的讹音。
一个铁件从原料到做成成品,要经过反反复复多次炉烧,多次锤打。比如打造一把锅铲,先要选一个大小适中的铁件,全凭老头子的经验和眼力。选好了,便插到炉膛里烧,烧红了,一次次锤打,先做成铲子把手。然后,再烧另一头,一次次锤打,扩展,打成铲片,做成弯脖,然后定形,开刃。开刃的时候,全靠老头子自己用中号的二锤反反复复锤打,捻展,修饰,直到最后看着满意了为止。最后,往水桶里一汆,“嗤啦”一声。这叫“淬火”。只有淬了火才有好钢刃,打磨出来,锋利无比。
铁匠炉打造的主要是农具和炊具,如:铁锨、抓镢、耙钉、犁铧、锅铲、菜刀、马勺、马掌、马镫、马嚼,小件儿还有:门钉、门鼻、门吊环、牛占水、羊转环等等。
铁匠炉的生意大都是在常庄集市上。常庄是我们那一带的大集镇。每逢一、六、三、八有四个集,一六是小集,三八是大集,老头子是集集必到。赶集时,老头子把所有物件都装在乌溜拉黑的褡裢里,搁肩膀上扛着,叮叮当当走到集上。他的摊位是固定的,在十字街的东南角,一张破围裙铺开,将大大小小的铁件从褡裢里掏出来,整整齐齐摆好。老头子席地而坐,耷拉着眼皮,不言也不语。有需要者,就蹲下来,任意挑选。相中了,就问价、付钱。老头子是言无二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任别人说什么,他眼皮也不抬。老头子也收废旧铁,也有的以旧换新,外加手工费,不争也不吵,生意进行的有条不紊。过晌了,人少了,集散了,他起身收摊子,拍拍屁股走人。
俗话说:“开过药铺打过铁,什么生意也不热。”打铁是靠技术靠力气挣钱,虽然辛苦,虽然有两个傻儿女,但铁匠一家的日子过得倒也是差强人意。那时,人们心里都没忘记他的大儿子留成儿。一到过年时,那邻居百舍的,都想着留成儿会回来。上世纪五十年代,乡村里也有不少在外边做生意的,一到过年时,都想方设法给老家里写封家书,打点儿钱,孝敬家里的父母。这留成儿虽没上过学,不识文字,但他自幼聪明伶俐,又通情达理的,如果不是打仗死了,只当活着的话,无论如何总会记得生他养他的故乡,家中的爹娘,还有他那一对傻妹妹傻弟弟,他都不会忘记的。这逢年过节的,说不定哪一根筋扯着,忽然想起老家来,或者写一封信,往家打点儿钱,这都是可能的事。但是,过了一年又一年,人们等啊盼啊,竟没有一点儿音讯。
到了一九五八年,一场大跃进风暴席卷齐鲁大地。先是归大锅,接着全民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的铁锅都收缴上去,砸个稀巴烂,都填到炼铁炉里去了。那老铁匠的砧子、锤子、铲子、钳子……一应家伙都被村干部一古脑儿收缴了上去,送进公社收购站。打那开始,老铁匠失了业,没了事干,终日价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发愣、发呆、吹猪、生闷气。
到了五九年春天,大锅饭一撤,一家人没有吃的,别人家激灵的,有下关外的,奔新疆去青海的,最没能耐的,也能拖家带小,推着独轮车下肥城,去逃荒要饭。可老铁匠一家,老的老,少的不是憨就是傻,想走也走不出去,活活地呆在家里熬。熬来熬去,老头子撑不住,腿一蹬,先去见阎王了。老太太也饿成了皮包骨头。那时,傻女儿已老大不小了,按说早该寻婆家了,可好的人家嫁不出去,孬的人家,当娘的又不忍心。后来,老太太担心自己活不长久,狠狠心还是把她嫁到一个叫夏庙的地方。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我没见过,只听说也是个残疾人。六二年,我到城里上学路上曾遇见她回娘家。人是比原来瘦多了,两条大辫子变成脑后一个发髻。依旧是一双大脚片子,依旧是憨憨地傻笑。问她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所答非所问。后来听说跟她男人下了关东,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时间不长,打铁奶奶也死了。临咽气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啥时候,小留成儿要是回来,就叫他好好照顾他的傻弟弟。”往后的日子,只剩下一个二哈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邻居可怜他,时常把一些剩菜剩饭拿给他充饥。赶到村上谁家有红白事,他也是不请自到,搬桌子、借板凳、烧火、劈柴、刷盘子洗碗,专拣别人嫌脏怕累的粗活笨活让他去干,借此也能混一两顿饭吃。邻居百舍谁家有破衣烂衫的,就送给二哈子遮身蔽体。俗话说:啥人有啥福,没牙吃豆腐,一天天,一年年,他日子过得倒也乐呵呵的。二哈子又天生好脾气,还好接人话把儿,凡有众人聚集的地方,他都好蹭蹭地偎过去,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他都能半截插一杠子,也不管牛头不对马嘴。说得好了,人们哈哈一笑。说得不中听了,也没谁计较他,全当是一个长不大、不懂事的孩子,好歹比条狗儿强。
话说到了一九六三年,“四清”工作队进村,挨家挨户划分阶级成分。二哈子的哥哥留成失踪的事儿又浮出了水面。村里人有说是被国军“裹”走的,也有说是参加了八路军的。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了搞清留成的真实去向,工作队专门到县武装部档案库里查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工作队长也是农家出身,心里慈悲,可怜二哈子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依没靠的。如果说留成跟随国军去了台湾,那二哈子就该定为“反属”,戴上“四类分子”帽子,被管制,成了阶级敌人。出于怜悯之心,与村干们商定,干脆认定留成是参加了八路军,牺牲在战场。况且村里的老年人回忆,留成失踪后不几天,金乡县正好就有一场异常惨烈的羊山战役,牺牲的八路军成批地抬下来。至今那大东洼一个叫“将台”的地方,还埋着十六座坟茔,其中就有七个是无名烈士的。于是,从那以后,二哈子就当真享受了烈属加五保户的待遇。
但是,待遇归待遇,至于那留成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拿不出任何证据,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这事儿仍旧在人们的心里一直悬着、疑着。
日子像小河里的水,一天天地流淌下去。
到了六六年夏天,广播匣子里一声号令,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搞起来了。小学生戴上红袖箍,举着棍棒,横冲直撞,村里的大小队干部一律打倒,靠边站。谁当家?贫下中农。谁的出身成分好,谁就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二哈子是烈属,立马封了个贫协主任的头衔,坐了大队的第一把交椅。出门去公社开会,身后有两个跟班的。村里开会,他周吴郑王地坐在主席台上,摆出一副大干部的模样。可二哈子毕竟没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瞎字,好狗也拖不上台面。有次让他主持会议,他竟神差鬼使,在“敬祝万寿无疆”的后边冷不丁加了句“静默三分钟”。就因为这一句话,害得他以“诬蔑领袖”罪,被绳捆索绑送进县大牢,判了五年的监禁。幸亏是烈属子弟,只蹲三年半就提前放出来了。打那之后,再没人让他当贫协主任了。但烈属加五保户的待遇仍旧沿袭下来,不管他参不参加劳动,一年365斤的口粮照发不误。当然了,哪家有了红白事,他仍旧是不请自到。
再后来,就改革开放了。
八十年代,海峡两岸形势缓和,开始有了人员走动。邻村就有一位当年随国军逃往台湾的退伍老兵,回大陆探亲了。有人亲眼见那绿萦萦的美元票子一打一打地往亲人手里送。那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很自然地想起早年失踪的留成来。也有人向退伍老兵打听留成的下落,人家说:在那边,像他这样的退伍老兵多得很,也说不定那留成还活着。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仿佛成了真事。于是,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说不定哪一天,那失踪多年的留成儿会突然出现在村东头的大路上,自然是穿一身很洋气的装束,背着大大的旅行包,那面容,自然还有原来的模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操着半拉子家乡土话,与乡亲们说说笑笑。他的到来,自然是令二哈子高兴万分,亲哥儿俩在破屋里热热闹闹住上几天,临走时自然忘不了留给傻弟弟一大迭子美元钞票……但这都是人们的想象,是异想天开、子虚乌有的事儿。
好心的人们等啊,盼啊,盼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年又一年,那留成儿终究没有来,甚至连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也没有。
时间仍旧像小河里的水,一天天地流淌。

眼看着,铁匠炉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干了,枯了,伐掉了。那青溜光滑的青石板也被搬走建了桥了。没过几年,二哈子的厨屋先塌了,一场风雨中,那土垒的院墙也倒了,只剩孤伶伶的两间破屋在风雨中飘摇。
进入新世纪,村里响应上级号召,搞住宅规划。铁匠炉的位置正处于新规划的大街中心,连带整个院子都需要推倒重建。那时候,二哈子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了,人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翻盖新屋?于是,就有村干们动员二哈子挪到一座废弃的小学校里看守院子,他家的那两间破屋也就不声不响地拆了。
日子仍旧像小河里的流水,一路逶逶迤迤流下去。
那失踪多年的留成儿终于还是没有半点音讯,村里的老年人就有点儿失落。倒不是为了那绿萤萤的美元,而是想着当年的留成,既聪明又伶俐,既懂事又孝顺,多好的小伙子呀!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人没了,那就是战死了。不管他参加的究竟是国军,还是八路军,总归是战死了。唉唉,多好的小伙子呀,战死了,真真是可惜!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天清晨,有人到小学校里搬柴草,喊门叫不开,拨开门进去,发现二哈子躺在他脏兮兮的被窝里僵了,死了。
死就死了呗,村干部派人拉去火化了,骨灰埋了。没人难过,也没人掉眼泪。
至此,铁匠炉一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日子还是像河水一样流淌。
没有了铁匠炉,村子里很安静。

潘永修,笔名:田采三,山东郓城人,1948年生,作家,文创一级,曾出版小说集《鲁西南的风》、长篇小说《山东汉子》《十年情书泪》《大槐树移民》、散文集《乡村情感》、纪实文学《根在洪洞》《三年困难纪事》等。2007年退休后定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