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人三分公室改革,十六年后四分公室,为何第二次是“卑公室”?
公元前562年春,季武子突然对执政卿叔孙豹提出:“请把鲁国军队扩充到三军,然后我们三家各领一军。”
这二十多年来,鲁国对外战争方面屡遭败绩。这时,季武子提出要扩军,显然是为了加强鲁国国防力量。不过,他说“三家各领一军”,却是令人吃惊。“三家”,就是鲁国的三大世袭卿族:季孙氏、孟叔氏、叔孙氏。因为这三家都是鲁桓公之后,所以人称“三桓”。鲁僖公之后,“三桓”基本控制了鲁国国政;现在季武子又提出“三桓”家族来领养鲁国军队,这不是明显的公权私用吗?
季武子即季孙宿,就是“三桓”中季孙氏的家主。自季友之后,季孙氏就世代担任鲁国上卿,地位最为高贵。但由于父亲去世时季孙宿还年轻,所以从那时起鲁国执政卿是由叔孙氏的叔孙豹接任。季武子突然提出扩军,叔孙豹还能理解;可把鲁国军队由“三桓”家族领养,这却让叔孙豹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让叔孙豹觉得疑惑的不是军队归入私门,而是另一面:“鲁国国政迟早是由你掌控,将来你肯定会反悔!”
鲁国国君现在已完全被边缘化,国政事实上归于“三桓”家族手中。因此,这次“三家各领一军”,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季孙氏世为上卿,一旦叔孙豹年老致休,执政卿之位就必然要归还给季武子。到那时,“三桓”家族各掌一军,彼此互相制衡,季武子还怎么执政?正因叔孙豹看出了这点,才会说出这番话。
见叔孙豹不相信他会真改革,季武子是急了,多次强求。不得已之下,叔孙豹提出各家共同盟誓。后来在盟誓之后,三大家族才正式把公室土地一分为三,划入“三桓”家族门下;然后,又把鲁国军队正式扩张到了三军,三大家族各出一军。
到了公元前537年,季孙宿再次改革鲁国军制:将三军缩编为两军,把公室土地分成四份,季孙氏独占二份。这次的“四分公室”改革,时人评价是“舍中军,卑公室也”。
“三分公室”时,没人说“三桓”要“卑公室”;为何到“四分公室”时,却明确指责他们这是“卑公室”呢?
就在“三桓”家族“四分公室”二十一年后,因为执政卿季孙意如(季孙宿之子)太过专横,引发了鲁昭公及诸多大臣的不满。鲁昭公与那些不满季孙意如的大臣联合起来,试图逼走季孙如意、翦除季孙氏,却不想遭到“三桓”家族的联合抵抗而失败。最终,鲁昭公反倒被“三桓”家族赶出了鲁国,客死他乡!
鲁昭公的遭遇,充分证明鲁国公室已被“三桓”家族彻底边缘化了——连国家军队都已被“三桓”家族控制,鲁国公室还能凭什么来反制“三桓”?
由此看来,“三桓”家族“三分公室”改革之时,其实就是“卑公室”之举。虽然“三分公室”改革时,鲁昭公也许还未出生,但这次改革已经注定了鲁昭公客死他乡的命运。既然如此,在“三桓”家族“三分公室”之际,为何无人对他们的用心表示怀疑呢?
为找出这一疑惑的答案,首先就得深入了解“三分公室”与“四分公室”改革的实质。
在中国古代,长期都处于农业文明时代。周人在建国过程中,逐渐建立起了以藉田制为基础的农业集体生产模式:众人共耕公田,以付出劳役租的形式来获得私田;公田产出作为赋税,上交政府;私田产出则作为报酬,全归农民自家所有。在这一模式下,农民们长年集体生活、劳作在一起,组成了原始的农业生产公社。在藉田制基础上,周人又建立起了乡遂制:乡人农业生产之余,需“三时务农,一时讲武”,享有政治权利的同时也要服兵役;遂人则专职从事农业生产,除享有人身自由外,不享有政治权利,但也无需服兵役。
西周时,藉田制主体都由王室或各诸侯国的公室控制,这也就意味着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的控制权都掌控在王室或公室手中。但由于藉田制生产效率低下的弊病,使得周人在西周末、东周初纷纷进行了改革藉田制的土地私有化改革。土地私有化改革完成后,藉田制的主体都落入了卿大夫手中,促使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大权慢慢都落入了私门。东周霸主晋国之所以出现卿族纷纷发展壮大,本质上就源于公室土地的私有化改革。
“三分公室”与“四分公室”改革,实质上也是鲁国公室土地的私有化。
既然“三分公室”与“四分公室”都是土地私有化改革,那么就意味着在“三分公室”改革之时,鲁国公室的政治、经济、以及军事大权都已被侵蚀殆尽了。要说“卑公室”,在“三分公室”之时,就已是既成事实。
“三桓”家族这么明显的侵蚀公室权力之举,为什么在当时几乎没有遭遇任何阻力?
最为关键的原因在于,在推动“三分公室”改革之时,鲁襄公就已被“三桓”完全架空了。鲁襄公继位之时,不过才三岁。三岁幼童当上了国君,鲁国国政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三大卿族之手。公元前570年,孟献子陪同年仅五岁的鲁襄公访问晋国,居然让鲁襄公对晋悼公行起了稽首大礼!稽首之礼,是属于臣拜君的礼节;鲁襄公虽然年幼,但毕竟是诸侯,与晋悼公地位平等,怎么能行如此大礼?
见此情形,晋卿荀罃看不下去,指责道:“现在天子还在,国君您行如此大礼,寡君哪里承受得起?”可孟献子却答道:“敝国位处东部,与仇敌相邻,寡君将以晋君为依靠,怎敢不行稽首大礼?”
可见,鲁襄公如此不过是听“三桓”教导,依葫芦画瓢罢了。
一年后,鲁襄公又听从“三桓”,当面向晋悼公请求作鄫国的保护国。可不想,由于鲁国军事实力下降太快,当年就在前往拯救鄫国的半路上在狐骀(今山东滕州市东南)被邾人打了个伏击,损失惨重!公元前567年,孤立无援的鄫国被莒人消灭,鲁国正卿季武子还被迫前往晋国,接受晋人的处置!
鲁人自请作鄫国保护国,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虽然是国君,但在如此重大事务中年幼的鲁襄公完全没有任何发言权。即便后来“三桓”家族“三分公室”之时,鲁襄公已在晋悼公支持下举行了“加冠礼”,但长期生活在“三桓”阴影之下的他根本无力对此提出异议。
鲁国国君都无能为力,其他鲁人又怎敢与“三桓”作对?
更何况,此时鄫国被灭给鲁国人带来了刻骨铭心的耻辱和挫败感,人人都期望富国强兵。这样的形势下,“三桓”仿照东周霸主晋国的制度来进行改革,谁还会有异议?
所以,“三分公室”改革之初,除了看透了其中奥妙的叔孙豹外,大多数鲁国人也迫切希望能改革图强。因此可以判断,此时的季孙宿并没有存心要“卑公室”。
从“三分公室”改革的整个过程,也可看出这点。
在确定“三分公室”后,三家对待公室土地上民众的态度并不完全相同。
季武子是“三分公室”改革的倡议者,也是改革最为彻底的执行者。他要求公室土地上的民众,完全与私邑上的民众合而为一,凡是不愿服从兵役之人,赋税加倍。孟献子则持保留态度,将公室土地上的民众一半归入私邑,另一半仍归属于公室。叔孙豹因为担心有变,因此拒绝将私邑民众纳入鲁国军队的征兵范畴。孟孙氏、叔孙氏两家不敢完全将公室和私邑土地民众一视同仁,证明他们心知这样的改革对公室极为不利,所以才会留下了一点点退路。
尽管“三分公室”改革后,三家都有义务向公室交纳赋税、以维持国家政事的正常运营,但从此后鲁国政治、经济、军事大权就彻底落入私门了。
公元前538年,叔孙豹去世。因为叔孙豹庶子竖牛作乱,叔孙氏家族陷入了一场大乱之中。趁此良机,季武子与竖牛勾结,再次提出了“四分公室”改革:把鲁国军队缩编成二军,公室土地却分为四份,季氏独占其中两份。
这次“四分公室”改革,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军队缩编就意味着鲁国军事实力的削弱。之所以要缩编,是因为鲁国经济实力所限,养不起如此庞大的军队;军队缩编后,“三桓”家族的负担就更轻了。
其次,将公室土地四分,季氏独占其二,意味着季氏独占了一半公室的土地;但同时,季氏也需要单独供养一军。孟孙氏与叔孙氏各自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土地,两家一起来供养剩余的一军。这样,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实力季氏都占据了绝对优势,其它两家都无法挑战季孙氏的地位,更不要说鲁国公室了。
最后,如果说前次改革,孟孙氏与叔孙氏对私分公室土地还持有疑虑的话,这次三家都完全把公室土地与私邑土地合为一体了。从此后,鲁国公室土地都完全归入“三桓”家族了。
“四分公室”之时,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借口,纯粹是“三桓”家族对公室土地和人口的二次分配。这次改革,季孙宿不但彻底“卑公室”,更成功削弱了其它两大家族、巩固了季孙氏家族的优势地位。
早在“三分公室”时就陷入沉默的鲁国公室,对于这次“四分公室”,依然是无能为力。
虽然在“四分公室”改革鲁昭公依然保持沉默,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就没有任何怨言。二十一年后,鲁昭公异常积极地参与倒季氏,就能知道他对季氏的怨恨有多么深!
不过,势单力薄的鲁国公室,又怎么能斗得过羽翼已丰的“三桓”家族呢?
如果说“三分公室”改革时,因为当时特殊背景“三桓”家族还存有壮大鲁国之心的话,那么在“四分公室”时他们已完全是为了稳固自身家族地位了。所以,时人才会就此评价:“四分公室,卑公室也”。
这次改革之后,鲁国公室再也难以夺回政事主导权了——鲁昭公和鲁哀公先后被“三桓”赶出鲁国,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