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粉良：汨水洗冤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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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粉良

荆湖大旱少炊烟，赤地无收怎奈天。

赈救饥民粮粟尽，寇家因缺税徭钱。

余浅浅四句诗，要道邑中一桩真真实实的公案。话说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荆湖两路大旱，赤地千里，人多相食。湘阴县一寇姓人家，罄万担积谷以赈饥。谷尽，继之以钱。钱尽，而来者不绝。

寇氏，名复云，子竹生，居湘阴县五甲汨水村笙东乡。复云、竹生父子，素行端正，家本饶裕，极好施与，继代与民为善，尚义之名冠湘阴一县。

寇氏父子散尽钱粮，以至上交县赋无力担承。竹生三代，皆为县学生员，依旧律可免徭，父遣竹生诉于县。堂上竹生言于县令曰：“生员例免徭役，太尊何不笔判春风，使生员得尽施饥民小善？”县令姓钱，名奉世，福州长乐人，以贡士出身教谕，任满河南怀庆府经历，迁升湘阴知县。钱令当堂不许，竹生再三恳求，令作色曰：“一班俱是朝廷子民，同受国恩，苦乐自宜均受，安见绅民遂有例免之理？”寇竹生拂衣欲去，叹曰：“水上打一棒，波沉不起浪。望断晴明空无用，空无用！”

县令道声且慢，曰：“汝能赋此句，作一诗来，即可免役。”

竹生遂吟云：

“丈丈琅玕杖碧流，一声惊破楚天秋。

千条素练开还合，万颗明珠散复收。

鸥鹭尽飞红蓼岸，鸳鸯齐起白苹洲。

想应此处无鱼钓，起网收纶别下钩。”

竹生诗作上好，知县既有承诺，再无隙可寻，当堂笑而免之。

又说本乡，有宁廉、孙百晓二家，却是富不为仁。

宁翁以刻薄起家，悭吝异常，亲邻借贷，闭关自守。独喜巴结官长、公门中人，破钞挥霍，门庭冠盖相望，借长势焰。所生三子，纳粟买官，俱有前程。宁翁积谷，闭籴以待重价，私下曰：“更一月不雨，则三湘七泽之利，皆入吾彀中矣”，何其心歹。

孙百晓本浔阳舟子，因渡一贾人，窥其橐中多金，刺船至僻港处，劫而沉之，遂至湘阴，置田产，称素封。生子世保，疼爱珍惜，身服文绣，口厌膏粱，凡事任之，不敢拂也。及长，遇他人亦谨朴恭顺，独忤于其父，动辄谩骂，势若仇讐。百晓每向亲友，饮泣欲绝。

孙与宁翁相投，一日共约请术士扶乩。宁问米市财务，孙问子逆。仙判孙百晓云：

六月初三风雨恶，浔阳江上一时错。

汝儿便是唤舟人，自受原来由自作。

百晓见之，汗流脊背，亡魂丧魄，归数日，病死，其子遂荡其家，略此不提。

仙判宁翁云：

丰年积谷为凶年，一升米籴三升钱。

天心若与人心合，头上苍苍不是天。

宁翁不以为然。其后方欲出籴，仓中无故火发，愈发愈烈，无可解救，数年蓄贮，一时煨烬；而其弟宁宽，平素待人尚可，隔壁舱储，竞分毫不毁。以为神明有眼，湘阴之人无不称寇翁之德，而幸宁翁之灾。恩怨两形，人人称快。

寇竹生闻之，叹曰：“家门之祸，自此启矣！”

宁翁是果怪责寇家施惠沽誉，幸灾乐祸，决意要陷报之。遂入县，与衙役捕吏相谋，要寻机告讦。吏役俱得宁之好处而嫉寇，商定待时陷之。

数日后，恰拿获云梦水贼十余人，吏役与宁翁授贼以金，令一口咬定寇氏父子为贼党首，要扳入案中。再令人以施赈事纠众可疑，连夜告变，府中幕宾亦曾多获宁翁钱物，便以日前竹生免役一诗，诬为反诗证其事。邑令大惊，立命隶役锁拘寇氏父子到案。

时寇翁已染病在家，一愤而绝，竹生气填胸臆，呼天抢地，号啕恸哭，草草殓毕，当不得隶役蜂拥直入，寇府上下，概行锁拿，竹生欲待分说，则遭无端乱打。一时喧嚷，惊动本乡饥民，传呼殆遍，数百人闻风而动，来阻止隶役不让拿人，皆曰：“寇氏父子历来行的端正，乡党可证其冤也。”

竹生急忙止之，曰：“若尔等作法，则竹生死期至矣！”饥民等只得放行，号哭相从。县令闻之，再委弓兵，并饥民欲一齐拿获到案。饥民得知，有逃窜者，亦有挺身向前者。邑令将竹生质以盗口，证以饥民为党从，佐以诗词尾句，夺生员纶巾，坐竹生以不轨。衙外乡民众口呼冤，县令不予置理，命将拿获饥民关入大牢。竹生抗辩曰：“学生读书明理，守典奉法，薄有微积，不过赈恤乡里，未敢市恩，何言不轨？老父母休听一面之辞。”邑令怒对：“前以斯文待汝，汝利口饶舌，动吟歪诗，今已谋逆，尚犹倔强耶？”命重责之，然后监下。

竹生方悲父丧，又遭此惨，满腹冤屈，无处可申。

次日，邑令严刑向竹生，欲屈打成招，可怜孱弱书生，两臀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依然受刑不屈，大言曰：“士可杀而不可辱。罗织成狱，生死听之。至谋逆一款，头可断，名不可受也，皇天后土，可鉴此心。”邑令再将三木套上，竹生晕厥数次，然决不屈招。县令只得着书役，捏就供词，坐以大辟，申详上报知府衙。

邑中有竹生同窗王用槐，祖籍大名省墓而归，道路传言，闻寇家变故，且闻姻戚、乡里都入连坐，用槐叫苦不迭，忙奔赴行省、安抚左丞等处控告。众乡民亦多赴长沙府郡守及宣慰等处投词伸诉。

长沙知府因委理刑厅勘问。梁姓推官，着手复审，吊卷详析，察多在疑似之间。又看竹生，恂恂书生，时已病剧。惟群盗众口一辞，供定不易。推官再三讯之，俱无实处，禀知太守，切责县令失误。

钱县令忙与幕僚计议。钱奉世初知湘阴时，颇顾政声，久而利令智昏。幕僚等多是携带而来，多属无良之辈。钱以贡士由经历迁知县，其实是其姊夫卢顺之力。卢顺，为卢世荣之侄，出自丞相桑哥门下，授河南行省左丞，后安抚湖广，兼屯田大使。钱令见长沙府诘责，乡民又各处诉冤不止，恐为败露，急令心腹家人，投书卢顺，说道寇家一案。卢安抚果有奸谋，行文通饬本省云：“目下盗贼横行，云梦未剿，入其党者甚众，若不严刑，奚以迅扫，该地方官有拿获得实，及入其党者，立即处决。”

札至长沙，郡守、推官等知有专指，遂不敢违，将竹生原案，仍照该县供招，发转县中自行裁决。

竹生与众乡民惟望府衙覆盆可雪，谁知官府黑幕密布，无可解脱，惟引颈以待秋决。

宁翁出入衙中，见此案已成，大喜过望，以为得计，邑令、幕僚、吏役上下俱又有馈送。

惟王用槐愁苦万状，日夜饮泣，知此案万无可翻，悲悼不止。

忽一日，有按察司副使来巡视湖南，副使姓陈，名思谦，亦由提举司升授此职，用法强恕，喜判冤狱，官声清正。适行经湘阴，王用槐拦舆控案。陈副使允用槐随至行台，以待详察。县中乡民，为寇竹生鸣冤者，亦络绎不绝，陈副使一一了解，惊曰：“谋逆者族，岂同儿戏，立提各犯，重新复问。”并推官、县令、幕僚、吏役等，赴辕伺候。

副使行台先传王用槐，问系寇氏何人，既非宗党，何故擅自出首？是否妄逞刀笔，从长刁风，若不实供，律有三尺。王用槐曰：“幼联桑梓之谊，长叨羽翼之恩，十载同窗，情逾骨肉。髫年游泮，义订金兰，赴邺都而省墓，回湘县已闻桎梏。宁知曲突徒薪，怜他洽比其邻，竟致城门失火，如涉虚诬，愿甘连坐，或有疑异，请同族诛。知府衙申诉于前，而安抚行札于后，所以重其辜，冤有两重。寇氏施仁尚义，反获罪之冤，不忍坐视......诉毕声泪俱下。

副使动容，命且退，单传寇竹生，问以父母兄弟，家室年龄，并何年补弟子员，琐屑之事，逐一问之，全不问案中情节，问毕，押往别室。再看饥民，鹄面鸠形，救死不暇，焉能谋叛？亦命押赴一旁；始唤一盗，问以如何入党，如何举事，如何往来相识？盗随口答应。继问以寇姓家室，竹生年龄，则直相去天渊；再唤一盗问之，又是一番言语；历问数盗，越见形差错，或有含糊吞吐，答应不出，勉强支吾，半属懵懵。副使见状大笑曰：“寇竹生一人有如许年龄家室也”，令上刑具，“供出指使便休，少有抵牾，立即粉身碎骨。”群盗自知业已败露，终不免死，何苦坐受，遂一齐将吏役等主谋，尽行吐实。

此际，钱县令如冷水浇头，俯伏跪下。副使将吏役等欲加重刑，吏役原系狡狯，齐声叫屈曰：“通盗非实，而买嘱人心，定不虚也。”副使叱曰：“饥民饿莩余息，瘦骨支立，买嘱何用？汝县中义社两仓，积储充盈，毫不念及民隐，人施赈济，彼饥民不往，将坐以待毙耶？且寇氏所赈者亦有限，安能买遍人心？”一役曰：“寇某若无异情，何以动至数百人，阻遏不许赴案？”副使又曰：“愚民焉知嫌疑，感其恩者，恨不为之雪，代其罪。且此数百人，不过疮痍之夫耳，非强粱者持械拒捕也。”又一吏曰：“寇竹生犹有反诗可证，其心叵测。”副使掀髯微笑曰：“汝辈狠心辣舌，焉可言诗？寇竹生亦就诗咏诗耳，即有他意，宁不于平日抱膝长吟，而至公堂上对官长咏耶？”吏役等无言可辩。

县府幕僚，一皆伏地不敢仰视，副使假意喝令加刑，随供出宁翁闭籴招怨，媒孽告讦，平日出入衙署，往来甚密，官吏皆其指使，一一招出。副使即令人飞拿宁廉到案，偕吏役等共上刑具，将竹生、饥民开释。

陈副使指推官怒曰：“经汝复审，何得糊涂了事？”推官梁义成，从容将前后两安抚批文札付，两相矛盾，细意剖明，且曰：“下官非不严讯，但属在下僚，焉敢相抗？”副使作色曰：“罢官吏事小，尽职事大，明系患得患失”，梁推官唯唯谢罪。

陈副使曰：“卢安抚札付，系通饬全省，然此案却针锋相凑，各官无良，上下勾结，律有明条，尔等二罪俱发！乃援笔判曰：今湘阴钱令，弗察民隐，弃德从奸，竟执莫须有之词，坐平民以不轨，且勾结上官以枉法，着罢职而为民；县尉蔡某，利入囊中，不问池鱼之何罪，托社鼠以为奸，全无恻隐之心，并主簿、幕宾例应同坐，罪当百杖、发流放；推官辄徇偏私，罔分曲直，金科直同空文，铁笔视为儿戏，模棱持法，着降补知县，以肃官箴。失察府尹，着贬三级。宁廉为富不仁，闭籴邀利，妄相告讦，害人性命，刑一百满杖，发往边远。宁一子随行，死于道。余子在家，为恶不悛，又大肆淫赌，家亦荡然，流为乞丐，这是后话。合谋之衙役，险害多人性命，以枉法重罪论，行杖毙。寇竹生士林翘楚，素行可风，遭此凶年，犹倾囊而不吝，良心可见也，复汝席帽，乘风破浪他年。众饥民俱无所问，群盗如法拟斩。牵涉此事的桑哥丞相，后亦伏诛，卢顺窜死，亦是后话。至此，因了王用槐仗义申诉，陈副使一场官司公断。

书云：朝庭严昏墨之条，惟期一腔白水；同官励冰霜之志，只携两袖清风。吕侯有命，一篇载在壁经；萧相成书，千古遂为国宪。

三尺法在，汨水之冤，终得一雪。泽让氏赞曰：

风化罗湘地，民官尚义廉。

无良钱奉世，吏治效思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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