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火彩是戏曲舞台上一种传统特技，在有些戏里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加以运用，能起到制造戏剧气氛、增强演出效果的作用。撒火彩在舞台上有着各种不同的用法，主要是被用来表现烈焰飞腾的火烧场面。像晋文公为寻找介之推而定计焚山的《焚绵山》，项羽采取恐怖手段泄愤、火烧纪信的《取荥阳》，诸葛亮初出茅庐第一功、火烧夏侯的《博望坡》，都要大撒火彩。最有代表性的是蜀吴联军协力破曹的《赤壁之战》。在孔明用计火烧战船那场戏里，满台一派通红的火彩，撒得映天彻地，表现火趁风威，风助火势，造出了“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在谈笑间使“樯橹灰飞烟灭”的战斗气氛。除了表现大规模的火烧场面外，火彩有时也象征其他火焰，像《盗宗卷》里，吕后把刘家的宗谱用火焚化的时候，就有一把火彩。最近看到中国舞剧院演出的《钟离剑》，当钟离老人从悬崖上纵身跳入铸剑炉中壮烈牺牲的时候，那把火是在演员走“台漫”落下的当儿，从炉中撒出来的，非常激动人心。撒火彩在舞台上也用在神仙或妖魔出现和变化的场面，以它表现神采、金光、鬼火、邪气。例如，《泗州城》里观音变老妪、《锯大缸》里土地变小炉匠、《问樵闹府》里土地变樵夫和煞神出现等时候使的火彩就是象征神采和金光。又如《五花洞》里的蜈蚣大仙和蛤蟆大仙变武大和潘金莲、《金钱豹》里的豹子变书生、《青石山》里九尾狐出现和《狮子楼》里武大鬼魂出现等时候，使的火彩就是象征鬼火和妖气。至于像“跳判”和“堆鬼”等场面那更离不开火彩了。撒火彩在舞台上还有用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的。川剧《华容道》的曹操在赤壁塵兵失败上岸北逃之际，有一场戏演阿瞒刚往正场椅子上一坐，从椅子背后撒出一把火彩来，掠过他的面前。这把火彩表示一种幻象，描写曹操被烧以后惊魂未定的心理状态。这样高明的处理手法在京剧里还是未曾见过的。
撒火彩在舞台上也用来表现所谓“福大命大”的人，“红光罩体”或“真形出现”。例如《龙虎斗》里赵匡胤和呼延赞会阵，到末一场，赵匡胤面冲里，一条腿登在椅子上，呼延赞举鞭唱“手持钢鞭朝下打”，对准赵匡胤头顶正要打下，这时突然从赵匡胤身后撒起一把火彩，接着出现一个张牙舞爪的龙形一闪而没。呼延赞这才知道赵匡胤是“真命天子”，于是就乖乖地下马降顺，情愿称臣效忠。又如《花园赠金》(《彩楼配》)里王宝钊看见后花园门外红光一闪(撒了一把火彩)，仔细一瞧原来是花郎平贵倒在地上，于是她就知道薛郎将来一定大有出息，所以主动和他私订终身，约好抛球选婿。
撒火彩的工具很简单，只用一种黄色火纸叠成折扇的式样，在临撒火彩之前，点着后再吹灭了火苗，留下未尽的印火。用右手抓一把预先合好、拌匀的松香粉，然后再用同一只手拿着打开的火纸折子(像拿着打开的折扇似的)，用的时候，手稍微一松，松香粉就从手里顺着火纸折子跑到火纸的沟里去。撒的时候用腕子上的劲儿向外一抖，火纸上的余火趁势增加了助燃力，又加上火纸沟里的松香粉向外一飞，就一起燃烧起来。不过要撒出各式各样的火焰，必须知道腕子上用多么大的劲儿，用多少松香粉，站多么远的距离。在点着火纸折子、用了松香粉和撒火焰中间的时间也不能相隔太长或太短，否则定不会撒出得心应手的火彩来。火彩的花样很多，什么戏里、什么情节撒哪一种火彩也有一定之规，不能随便乱来，技巧当然也不是一种劲儿。一般常使的火彩就有“托塔”、“月亮门儿”、“过桥”、“一盆花”（又名“满天星”)、“掉鱼儿”、“连珠炮”、“龙绞柱”等。在同一出戏里用“托塔”“月亮门儿”“龙绞柱”的，如《青石山》第三场，关羽、关平、周仓、八马童在幕内，预先摆好“神仙座”，关羽唱一句[唢呐二黄导板]后，撒火彩的检场人预先走到台当中，等场面起 [急急风），大幕拉开，在（四击头]锣鼓中随着撒将出去。开始是一个盘旋着向上起的接连起来的火圈“龙绞柱”；紧接着缓下手来，抢起胳膊一转，就是一个大光圈——“月亮门儿”；紧跟着再使足了劲儿直着向上一扔，一个塔形的大火柱直冲上去，这个就叫“托塔”。“过桥”“连珠炮”“掉鱼儿”在同一出戏里用的很多，例如《焚绵山》《取荥阳》《战濮阳》《博望坡》《穆柯寨》等都有。举一个常见的戏像《连营寨》来说吧，一般的是刘备扑火、被烧、晕倒一共是三场(当然有时因时间关系或其他原因缩减成两场或一场的)。第一番刘备扑火，检场人是先在上下场门撒两把普通的火彩；等刘备见火光又一起，一低头，这时检场人又站在下场门靠乐队地方，或是站在上场门整冠、理髯处，紧连着一条弧形的火光像雨后彩虹一般横跨过刘备的身子落地而灭，这就是“过桥”。如果撒下来的是一个较长的椭圆形的一团火光就是“掉鱼儿”。等到刘备逃下，场面起［三通鼓]、[乱锤〕，刘备又上场做了第二番的扑火动作，最后刘备双手提着白箭衣下襟，抖髯口站在撒火彩的上首，在“巴搭仓、巴搭仓……”的锣鼓里“挫步”斜着向下场门退下(也有抬右腿向左伸，留左腿站着，双手轮流转着，哆嗦着，指着火退下，就在这几个“巴搭仓”的“仓”的锣鼓点上紧追着刘备撤出一个个火球来，直到刘备逃下为止，这就是“连珠炮”。接下来又是〔三通鼓〕、[乱锤〕，刘备三番扑火上场，动作比前两场较为简单（因为这时刘备已经被火烧得够劲儿了），最后刘备站在台当中，在（软四击头]锣鼓里先后向两边走“倒走”，这时检场人早又上好松香粉站在一边，等到刘备双手一甩下箭衣上的马蹄袖，一抖髯口，斗眼，场面一起[丝鞭]，他就向上噗的一下，一个冲天火球上去后，从上面又朝四外翻开，形成无数大小火星纷纷下落，刘备一个“僵尸”倒下去时，这一盆花也都全部落完，这就是“一盆花”，也叫“满天星”。还有一种“反托塔”，是检场人背着身子，拿着上好松香粉的火纸折子，从左肩膀上向身后撒出去的托塔，叫“反托塔”。以上所说在这些戏里撒的火彩花样是要技术好的工作人员才能做到，不过有的时候花样也是有变化的。撒火彩一直是由检场人员担当的，虽然不见得常常使用，但学习这一门特技也得三冬两夏之功，摆弄不好，京剧行内的刻薄话便是“撒杂合面”了。就我记忆所及，火彩撒得好的从前有李忠明老先生和他的徒弟何文奎、杨开泰两位先生。我在“喜连成”坐科的时候，日常“馆子”（剧场）的戏遇上有撒火彩的活儿，总是由李老先生的两个徒弟来做，可是每天也照样开给李老先生一份钱。如是一年，直到正月初一的《跳灵官》里的那一把火彩才归他撒。老年间，戏班逢到大年初一，照例都要唱几出所谓吉祥戏，不可少的有《天官赐福》《财源辐辏》《富贵长春》《八百八年》《跳加官》《跳财神》《跳灵官》《青石山》等。《跳灵官》里面要放鞭炮，烧黄钱，当然也不外乎是驱赶邪魔鬼祟、祝福一年吉利的意思。这出戏在未上之前，先在戏台的上场门犄角（老式舞台都是四方的，两个犄角各有一根台柱)，放一个火盆，里面有黄钱纸。靠台里放一张桌子，上面有五挂鞭炮。由武花脸扮四个勾红脸、扎软靠、拿灵官鞭的灵官上场，走“四门斗”亮各式高矮相；再由上场门引上一个扎红软靠、戴紫金冠、挂白“灯笼扎”、拿灵官鞭的老灵官上场，再同走各种式子。走完式子，到台里桌子前，各自把一挂鞭炮挂在自己的灵官鞭上，点着，再走到台口，五挂鞭炮避里啪啦乱响一阵，最后一齐举着鞭炮在[四击头］ 中同归到下场门“斜一字”亮住。这时李忠明老先生穿着袍子马褂，拿着上好松香粉的火纸折子，从下场门上场，在五个灵官同时亮相的(四击头]锣鼓里，他一抖腕子，撒出一个越过五个灵官身子的“掉鱼儿”，唰的一下，真像一座火山似地不偏不斜正落在上场门犄角的火盆里，噗的一声引着火盆里的黄钱纸，满盆火势熊熊。台下观众看了这一手精彩的绝活，那炸窝子的“好”就上来了，经久不息。这是个求吉利的事儿，灵官手里的鞭炮一定要放响，这一个“掉鱼儿”也一定要比日常戏里撒得大、火爆、好看，还一定要准准地落在火盆里引着所有的黄钱纸。如果灵官的鞭炮放到半截不响了，或是这个火彩撒得不好，没有完全落在火盆里，也有的没等落在火盆里已然没有多大火儿了，盆里的黄钱纸不是没着，就是着了半边，那么，不只是这个戏班子里的人认为这一年不吉利，就连观众在正月初一遇上了这个不精彩的表演也都得怨天尤人。李老先生的火彩撒得好，这一招儿最有把握，初一这天《跳灵官》非他不可。所以当时有这么说的：“李忠明大年初一放一把火，就吃一年。”虽然这种思想令人觉得可笑，但李老先生的这一手绝技，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的。后来我出科唱戏，就是他的徒弟何文奎先生检场，每当我唱《问樵闹府》，在书房上煞神一场，他撒的几个火彩像“掉鱼儿”“反托塔”“连珠炮”，都不能“票”了。解放后，由于各种原因，特别是“检场人”上场的问题不好解决，火彩的运用就比较少了，甚至连用来表现火烧场面的火彩也看不见了，因而使得一些戏在演出效果上，减少了光彩。有人曾动过脑筋，研究只在这类的戏里才上检场人，目的就专为撒火彩。可是一出戏正演到震动人心的紧张时候，忽然上来一位穿着便服的人跟在剧中人的前后，大撒一阵火彩，这在过去固然司空见惯，但出现在今天观众的眼前，恐怕对制造舞台气氛不仅没有帮助，相反地倒许觉得特别碍眼。不过为了不上检场人便取消了撒火彩，逐渐使这种特技失传，又实在可惜。这的确是个矛盾。几年来我一直在想，怎样把这种特技保持下来，并继续发展它。有一些戏需要撒火彩时，检场人可以根本不上场，只要站在上、下场门内就解决了，但有些戏就非站在台上才能撒，那该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由检场人扮上剧中人来放火，这样才比较妥善，就决定在《博望坡》里尝试一下。我和北京京剧团的检场人员凯玉贵（何文奎的徒弟）、李德贵两位同志一谈，他们很高兴地答应下来，愿意扮演放火的马童。所担心的是，他们虽然每天看着台上演员表演，印象也很深，可是究竟不是经过训练而富有舞台经验的演员，困难依然存在。于是，我一方面给他俩打气，一方面帮他俩仔细排练，教给他俩怎么上，怎么走。他俩的胆子也大了，都表示有信心把这个活儿搞好。《博望坡》算是演出了。凯玉贵和李德贵两位同志扮了两个跟着关平和刘封放火的马童，混在16个马童中，在曹兵败阵逃下，场上只留夏侯悼时，由关平和刘封各带八马童，两边上“抄过”，他俩跟在一边八个马童的第五个后面，边走边撒火彩，“抄过”下。夏侯悼做被火烧的动作时，凯玉贵和李德贵又分站上、下场门，由凯玉贵撒“连珠炮”李德贵作配搭。夏侯悼因被火烧得站立不住，用拌叉表现险些落马，凯玉贵在台上又唰的一下撒了一个大“月亮门”，像一个半圆形的大火圈，非常好看。他撒完立刻又回身再上好松香粉，正好这时夏侯惊摔完又刚站起身，他紧接着在“巴搭仓”的锣鼓里用回头望月的姿势嗖的一声，撒了个越过夏侯悼身子的大“掉鱼儿”。不用说台下看起来精彩，连在台上，上、下场门内看着都特别漂亮。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的试验是成功了。可是如果每出有火烧的戏都照这样让他俩去扮，在排戏、人力、时间等方面都是个问题，于是我建议由演员学着练习撒火彩，改用一种特制的三岔竹筒来撒，比火折子容易得多，可是只能撒一般的火彩，像那些叫出名堂来的火彩就不能撒了。这个办法经过试验也很顺利，于是在演《赤壁之战》里，就正式由扮吴兵的演员在“火烧战船”一场戏里代替了检场人来操作，收到相当满意的效果。第二个试验又成功了。现在还剩下的问题是，在上鬼、神、妖怪的戏里必须在明场上撒火彩的场子该怎么办？新式舞台太大，在边幕里向外撒火彩总是显得太小，效果不够强烈。这些问题，还没有想好怎样解决。我想靠大家的智慧发挥创造性，集思广益，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来的。由于撒火彩，使我联想到在我们传统戏曲艺术中类似撒火彩这样值得保留而在舞台上还没有得到适当处理办法的东西是不少的，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重视，根据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在批判地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加以发展，以丰富舞台艺术，丰富人民的文娱生活，是相当有意义的。
-（原载1962年3期《戏剧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