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路：上只角的市井气（3）

因为从麦琪里搬出后，我家一直住在淮海路华亭路口，所以，我们来买小菜，都是从常熟路转进五原路的。

五原路常熟路的这个丁字路口也很有说头。

首先讲讲路口北面常熟路上那一排商店。这是进入五原路时，扑面而来的第一阵市井气。

五原路口西望

排序已经记不大请。只记得最大的两开间门面的是汇昌祥食品店，卖的物事与永隆差不多，人气大推大扳。看来市口还是蛮要紧的。

最特别的是此地竟然有过两爿花店，一爿叫“丽丽”，一爿叫“香港”，联想到不远处上方花园外面也有一爿花店，这百步之内，三爿花店，处处芳草，而且都开得下去，都有生意，这才让人觉得周边居民的不一般。等我读书了，此地花店只剩下了一爿，店名好像也改了。到1966年后，一爿也没了。

现在是地铁口

好像还有一家文具店，据说以前是家“西书店”，专卖外国原版？余生也晚，不得而知。

那时，我们小学放学后也兜商店的。当然只是“window shopping”，顶多买点零食。食品商店不好多兜的，看上去总归有点像“馋癆坯”。所以，我们驻足最多的是花店和文具店，看看花么赛过去了一趟三角花园；看看新的铅笔橡皮练习册么显得我们多要上进呀。看到那种四四方方的黑色硬面抄，总想着长大后自己买来抄一些名人名句什么的。此地好像还有过一爿“汏衣裳作”，有味道飘出来。

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靠近转弯角子的一家铜白铁合作社，老早钢综镬子、铜吊换底，都要到此地来。里面的师傅都很会帮侬做人家，22吋的钢综镬子烧穿了，他帮你接一只往下面宕的坦拔形的底，接好以后，深了许多，变成24吋的了，好多烧半斤米饭呢。老清老早就开门，叮叮当当敲起来，用这最市井的声音来迎接着每一个到五原路来买小菜的人。

路口南面原来是协和医院，后来并入卫生防疫站。除了围墙与大门，并无门面。

50多年前，此地有过一道别样的风景，那就是天天停着一排三轮车。少则四五部，多则十几部。就像现在每条小吃街前面都停一排蓝的黄的外卖车一样。没生意时，三轮车夫们就斜靠在座位上，“脚翘黄天霸”，两只脚架在龙头上，悠然自得地抽烟聊天。

淮海路上不让停嘛，他们就转一个弯，马上僻静很多。

三轮车夫当年几乎都戴草礼帽。有人来叫车，他会立即跳下车来，右手拿礼帽往上掀一掀，算是代替脱帽致敬。这个动作其实是西人传入的吧。可见，百年教化，礼也是可以下庶人的嘛。现在，进了房间或餐厅，甚至坐下来了，还没脱帽的人士大有人在。甚至到龙华去办事体也戴着帽子冲进去。

我外婆晚年腿脚不便，来我家总归给她叫部三轮车转去。如果在淮海路上扬招不到，就走到常熟路口，冲五原路口招招手，就会有三轮车过来。也要先讨价还价。还记得，到南市大东门外花衣街，他开价七角，有时能还到六角。路蛮远的，足足12里路（6公里）呢。

这道风景也于1966年彻底湮灭。剥削阶级自己亦再也不敢妄想让劳动人民来服务了。

这个街角虽无门面，不过我依然记得，40年前，就在五原路路牌下面，有过一只油墩子摊头。

所以难忘，是因为1993年，我请后来的沪上股评名嘴左安龙先生出山，主持沪上第一档电视股评节目《金融漫谈》。那时，14频道刚开张，各种条件不足。节目无法棚录，只好请左安龙先生去一个个地求告各证券公司老板，在收盘后的证券大厅里录。每周换一家，辗转不已。

有一次，一家证券公司老板照例先带我们参观大户室。那时就开始炒股的人已经不多，而且不坐大厅看大屏，出钱租下大户室的就更加凤毛麟角了。有个大户室特别大，里外套间，还配备了三台电脑！那时我们电视台还没开始用电脑呢，记者编导手里的笔记本是纸头做的。老板说，想知道是哪个大户这么有气魄吗？喏，老早在五原路卖油墩子的呀。好像拿油墩子摊头摆在五原路，也透着霸道总裁的狠劲。其实，一开始还不是为了糊自家的那张嘴巴。先要生存，先要“to be”嘛。

五原路50弄

其实，五原路出个把大户有啥稀奇。

当年的油墩子摊头对面，有两只大弄堂，一只50弄，我们叫它中波轮船公司宿舍的，据说当年在这里造房子，还是周恩来特批的呢。隔壁52弄，当年很神秘的新式弄堂。这样神秘兮兮的新式弄堂，徐汇区还有几处，如永福路86弄和康平路100弄。

我单说就在这两只弄堂的围墙外头，当年有几十只裁缝摊。五原路的裁缝艺高胆大，周边人家多有海外关系，随便拿出一张外头拍来的或者外国画报上剪下来的时装照片，他就敢照着样子帮侬裁。

生意好到飞起来。往往天色已黄昏，那时又没灯，小裁缝还鲎着背脊手拿粉饼在深色的料作上画线呢。

五原路52弄

这种辰光，老裁缝小裁缝最讨惹厌的就是天天坐在一旁小矮凳上戴红袖章的那个小老头。要紧要慢的关头，他走过来，左手拿一叠薄薄的小票，右手撕一张递过来，嘴巴里讲：“来来，再拿两块洋钿出来。”

裁缝们当然不焐心：“早上不是畀过侬两块了嘛。”

“侬看侬今朝生意吤好，总归要多交两钿的呀。”

“生意好生意好，生意弗好的辰光多唻。人家刚刚起点小蓬头，断命一只手就伸过来了，触霉头弗啦。”

小老头呢，他有他的道理。

“哎，侬迭能讲就弗作兴了。大家事先侪讲好嗰，生意弗好么，只收上半日一趟，两块。生意好么，下半日再收两块。阿拉也没办法，照章办事呀。侬看侬前日下半日生意推扳，阿拉跑过来过了弗啦。我做人算得识相唻！”

小老头讲的是实情。

这就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当年上海自由市场的管理方法，大家有商有量，也不叫什么税，叫市场管理费。单据像一张脚踏车停车费的票子。不过，真要认真讲起来，若是市场管理费就该是定额收费，按天计算，摆一天收一天，并不与摊贩的营业额挂钩的。

我1984年蹲点采访胶州路自由市场，胶州路也还是如此办理的。

后来，五原路口的这些裁缝摊都搬到华亭路去了，成了名扬四海的华亭路服装市场的开路先锋。其中很多人，后来也像卖油墩子的朋友那样成了大户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