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笺】姚茫父的笺与诗
姚茫父
鲁迅和郑振铎两位先生于1933年编纂的《北平笺谱》,可谓一部清末民初制笺的“百科全书”,因为取材选题不拘一格的缘故,在各色花笺中常会赫然出现一些气韵高古的作品,姚华(号茫父)先生的作品就在此类。
我曾单独收过《北京笺谱》的一本零册,是第四卷。这套六卷本的笺谱是1958年荣宝斋为纪念不幸遇难的郑振铎先生而根据《北平笺谱》重新复刻的,收录画笺一如原版。第四卷中集中收录的正是民国初期画坛领袖陈师曾、姚茫父以及金城等人的作品。其中姚茫父画笺十二枚,包括静文斋制古佛笺、淳菁阁制西域古迹笺、淳菁阁制唐壁画砖笺各四种。
西域古迹笺画图案出自现属新疆的雅尔湖与吐峪沟,为人物头像特写,无论是肃穆的天人、怒目的金刚,还是典雅的天女、虔诚的供养人,皆用白描法写出,线丝圆润清爽,人物神情盎然,颇可见吴道子遗风。
而四枚唐壁画砖笺均为写意仕女画,妆容红丽如桃花,衣带简约博大,其中两幅人物半藏在帷幕之后,很合白居易“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境。姚茫父在日记中记载道,“吾近得唐砖四,二有墨笔书,二则墨笔画,其价五百元也。”虽然未必一定是《北平笺谱》中收录的唐代画像砖,但他痴于金石、不惜千金的豪情可想而知。与之相交甚笃的陈师曾特意题诗佐贺:
好古别开金石例,弗堂双甓费思量。
郑振铎在有关《北平笺谱》的杂记中也有这样的评论,“他们大胆的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的不屑于形似的。”
静文斋所制古佛造像笺,展现了姚茫父最具独创性的“颖拓法”——因为毛笔被戏称为“毛颖公”——以毛笔摹写出拓片效果,不但需熟练掌握“双钩、涂抹、画法”三种技能,更要能灵活运用、“无缝对接”。1950年代,郭沫若见到姚茫父的颖拓作品,感叹它“传拓本之神,写拓本之照。有如水中皓月,镜底名花。”而无论白描、写意还是颖拓,琉璃厂肆的工匠们都能如实复刻原作的神韵,鲁迅先生称赞民国刻印之法足以为画家之副,而且水准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此言实在非虚。
姚茫父四幅颖拓佛像笺画的题跋,皆用蝇头小字,或是考据造像年代,或是录写佛经偈语,皆显出他深厚的学养。如其中一幅周长安观音造像石刻,他这样题跋道:在滋阳县。此石如佛龛而缺其左边。中镂佛像。右刻大周长安二年,岁次壬寅年十二月廿二日。按长安二年,武则天僭位之十九年也。其月日作(异体字),正合彼时字体。右边末尚有施主二字,其姓则全泐,名存一直画,不可知矣。
再如一幅开皇五年佛造像,是端方的旧藏,姚茫父记为“《匋斋吉金录》著录之品”,他抄录了四首古佛偈诗,恰好将造像嵌在其中:
了得身心本性空,斯人与佛何殊别。
姚茫父先生的代表作品被选入《北平笺谱》,不仅仅由于高古的绘画风格在民国初期独树一帜;他高尚的人格操守以及高超的文学造诣,也令鲁迅、郑振铎与之惺惺相惜。
姚茫父曾于1913年至1916年担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并兼任国文教授,在女校任教时间恰好早鲁迅先生十年。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先生出离愤怒,写下了雄文《纪念刘和珍君》,而姚茫父先生亦连作两首诗,哀悼女校遇难的晚辈学生刘和珍与杨德群。其一是:
不成惠连赋,秋思动长安。
其二是:
千年夷夏祸犹存,碧血又渍绿窗史。
呜呼刘杨二女士!
他借东晋谢惠连所作《雪赋》指代时事的阴冷肃杀,将刘和珍与杨德群比作南宋时因呼吁抗金而被处死的太学生陈东,以此来寄托愤懑与哀思。
1927年4月,李大钊先生等20余名革命志士被张作霖杀害,其中的方舟烈士,即是姚茫父在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授过的学生,他后任京华美术专门学校的校长时,方舟则是学校的美术教师。方舟遇难后,师友集资为他出版《衡山方舟画集》,姚茫父不畏风雷严迫,毅然在画集上题诗两首,其一是:
画里玄机惟守墨,可怜落笔苦争奇。
其二是:
冷魂黑夜绕洲渚,孤影依然伴落霞。
鲁迅先生在编辑《北平笺谱》的1933年,同时也为艰辛出版的李大钊文集《守常全集》作序,其时姚茫父已病故三年,但无论是革命家、文学家还是艺术家,他们的勇毅豪情,都彼此相通相照,历经刀霜而不朽。
论及姚茫父和郑振铎的文字缘分,则要提及泰戈尔的《飞鸟集》。郑振铎1922年用白话诗翻译出《飞鸟集》,已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译作之一。姚茫父先生虽不通西文,但于1924年冬读到郑振铎的译文时,“怦然于中,不能自已”,“以国风为之,依意遣辞,日必数章,岁尽篇终。”他用五言古诗体转译的《飞鸟集》,被诗人徐志摩激赏,认为它同林纾凭他人口译而写就的小说传奇一样,是前所未闻的佳作。我们今天读来,依然音韵琅琅,满口余香。
如开篇的一首,郑振铎译文是“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姚茫父转译为:
红叶了无言,飞落知何处?
如第十七章,郑振铎译文是“这些微思,是绿叶的簌簌之声呀;它们在我的心里欢悦地微语着。”
姚茫父转译为:
中心似相语,愉悦不可名。
意境清新,用字轻巧,是一派王维田园诗的味道。
再如第十六章,郑振铎译文是“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姚茫父转译为:
晨兴百无营,坐我绮窗前。
似有行客过,徘徊结我缘。
顾我点头去,一往不复延。
生世只如此,感之辄喟然。
如第五十二章,郑振铎译文是“人不能在他的历史中表现出他自己,他在历史中奋斗着,露出头角。”
姚茫父转译为:
汲汲欲自见,混混去无已。
姚茫父凭自己深厚的诗才,直接化入《古诗十九首》与陶渊明,将有几分寡淡无奇的白话诗,译出了不可言说的空虚和苍茫感。
再如第十八章,郑振铎译文是“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姚茫父转译为:
如将身悟影,谓身亦已妄。
第五十四章,郑振铎译文是“我们之如海鸥与波浪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浪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姚茫父转译为:
鸥飞波更落,离合成一霎。
这样的短句,无论是阐释哲理,还是形象比喻,经姚茫父的笔底写出,都已经是一首首原汁原味的禅诗了。无论是哪一种风格,姚茫父的译诗都可称神接古人,非但读起来觉得似曾相识、心有戚戚,即便是插在两汉晋唐诗选中,恐怕也很难被挑择出吧!只可惜天不假年,姚茫父1930年去世,而《五言飞鸟集》至1931年才告出版。不难想见郑振铎读到此书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悲欣交集?他在1933年协同鲁迅编录《北平笺谱》之时,一次次地在琉璃厂奔走,跑遍多家店肆去搜集笺样,最终集得姚茫父三套画笺共计十二枚,并特意在《北平笺谱序》中予以高度评价:“姚茫父先生作唐画砖笺、西域古迹笺,虽仅仿古不同创作,然亦开后来一大派。”这两位在现代文艺史上留下深刻足迹的人物素昧平生,却能用诗与画互相致敬,真可以看做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了。
姚华虽未享高寿,但已是民国蔚然一大家,他以画家与诗人身份闻名,同时更是古文字学家、戏曲理论家、金石学家、曲学家、师范与美术教育家、中国早期宪法起草参与者。对于这样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来说,他的成就即使用一部专著也未必能够讲完。一些学术研究者深为姚茫父先生只以几幅笺画、几座墨盒、几首小诗为世人所知而感到不平。但须知曲高和寡,即使他名满天下之时,能真正读懂的又有几人?应该相信不同学术领域的人如真有所求,一定会从姚茫父先生渊博的学术遗产中受益。而以诗画为小道的意见,则有些书呆子的迂腐了,鲁迅和郑振铎的眼界早已给出了明证。不妨借用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来作为对姚茫父先生的纪念:
活得短暂的人——并非需要怜悯,
贡献少的人——并非值得悲哀,
生在我们时代的人——活得丰富多彩,
贡献出诗歌的人——贡献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