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里的铜钱 ▏尼婆罗国牛马钱小考
1 泥婆罗国牛马钱的样貌是怎么样的?
在洪遵《泉志》记录的钱币中,有一部分是洪遵亲见,有一部分则是自古籍摘录。《泉志》的原图已佚,今本《泉志》的图为明人徐象梅(字仲和)所补。因此,要从今本《泉志》双重失真的钱图还原出洪遵也未见的钱币是几无可能的事,卷十〈外国钱上〉的泥婆罗国牛马钱便是个例子:
右泥婆罗国钱。《旧唐书・西戎传》曰:“泥婆罗国以铜为钱,面文为人,背文为马牛,不穿孔。”《新唐书・西域传》曰:“泥婆罗国铸铜为钱,面文人形,背牛马形。”
按照徐象梅的理解,泥婆罗国牛马钱的正面是人形,而背面则是一牛一马。徐象梅所补的钱图流传极广。王圻与王思义撰写的《三才图会》和陆次云撰写的《译史纪余》等记录外国事物的书籍便使用了徐象梅的钱图,而乾隆朝《钦定钱录》以及后来清人的钱谱也是如此。甚至,如王昭迈先生指出,曾有商人依此臆造“泥婆罗国钱”。
臆造“泥婆罗国钱”(图片来自古泉学苑公众号)
以今本《泉志》钱图还原出唐朝记录的泥婆罗国牛马钱的真貌是没有可能的,而过去中国对汉字文化圈以外的钱币学的了解非常有限。因此,清末金嘉采所撰《洪氏泉志校误》和民国丁福保所撰《泉志菁华录》都没有考证泥婆罗国牛马钱的真貌。唐朝尼婆罗国牛马钱的真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在探讨尼婆罗国牛马钱前,我想先引用《泉志》卷十二〈外国钱下〉的尼波罗国钱条:
右尼波罗国钱。《西域记》曰:“尼波罗国出赤铜,货用赤铜钱。”
《西域记》即玄奘成书于646年的《大唐西域记》。洪遵把泥婆罗国钱和尼波罗国钱分为两条记述。《泉志》卷十二〈外国钱下〉大量引用了《大唐西域记》关于钱币的记述而没有辨识,而乾隆朝《钦定钱录》补充泥婆罗国在吐蕃西方并把洪遵分别列举的的泥婆罗国条和尼波罗国条合并为一条。《钦定钱录》的认识距离真相更进了一步,但还是没法找到对应真正牛马钱的实物。要解决这个疑难,今人必须使用现代钱币学的成果。
幸运的是,今天国际钱币学的研究成果要比过去丰富得多。无论是《旧唐书·西戎传》和《新唐书·西域传》中提及的“泥婆罗”还是《大唐西域记》卷第七所称的“尼波罗”所指的都是今译离车毗(Licchavi)的尼泊尔古代王朝,存在于大约公元5世纪到8世纪。尼泊尔钱币大致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离车毗时期(约公元576年到750年);几乎完全没有钱币的漫长的中世时期;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克塔普尔三个马拉王国时期(公元1540年到1768年);以及刚刚结束不久的沙阿王朝时期。《泉志》中所描述的钱币显然是属于其中的第一个时期:离车毗时期的钱币。
关于尼泊尔钱币的研究始于沃尔什(E. H. Walsh),他1908年发表于皇家亚洲学会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上的《尼泊尔钱币》是这个领域最早的研究,其中就对离车毗王朝的钱币详加讨论并收录了其中13种钱币的图版。
继沃尔什之后的是1962年出版的萨蒂亚·莫汉·乔希(Satya Mohan Joshi)的《尼泊尔钱币目录》(Catalogue of the Coins of Nepal),该书的第二版于1985年出版。
而这一领域目前的标准参考书无疑是1989年出版的《尼泊尔钱币:从古代到1911年》(The Coinage of Nepal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until 1911),此书由罗德斯(N. G. Rhodes)、加布里斯(K. Gabrisch)和瓦尔迪塔罗(C. Valdettaro)三位作者合著。其中最为中国读者熟悉的应该是罗德斯,他同时也是中国西藏钱币领域的著名收藏家。此书中关于离车毗王朝的钱币信息也是目前为止最为完整的,共列举了165枚铜币和1枚银币,这些钱币的正面是君主像、神像(例如俱毗罗)或太阳,而背面是狮子、大象、牛或马。
正面为俱毗罗神像背面为牛图案的离车毗王朝钱币
(大英博物馆藏品1892,0508.14)
鉴于迄今为止并未发现同一面有着一牛一马的图案的离车毗王朝钱币,我们可以断定今本《泉志》钱图对泥婆罗国牛马钱记载的理解是错误的。唐朝史籍所说的“背文为马牛”并非指同一枚钱币背面有牛有马,而是应理解为尼婆罗国的铜钱有些背面为牛有些背面为马。
这些铜钱的出土量相当庞大。在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所尼泊尔寺庙由于主持的家族绝后而荒废,一些欧洲人便到那寺庙进行修复工作,其中发现经书、铜板和大量铜钱。二十世纪铜钱窖藏出土也不少见。
约公元700年前后的劣钱
流传到今天记录了这些铜钱的史料主要是尼泊尔本地的碑文和前文提及的中国记录。根据离车毗王朝的碑文,这些铜钱的名字是Tamrikapana。Tamrika指铜,而Pana是一个面值单位。离车毗王朝铸造铜钱大概由576年到705年。和很多国家一样,随着离车毗王朝的王权衰退,铸钱愈来愈轻,六世纪后期的碑文开始出现Panapurana一词,Purana指旧,《尼泊尔钱币》一书推断这词代表相对于碑文当时劣钱的旧时良钱。在七世纪初期后尼泊尔基本没有铸钱,从货币经济倒退到以物易物阶段。玄奘成书于646年的《大唐西域记》记录的赤铜钱大概就是离车毗王朝全盛时期的良钱了。
最后和《尼泊尔钱币》引用的中国史料作一相榷。此书引用了前文提及的玄奘《大唐西域记》和《新唐书》的记录,但我对此书解读持保留意见。作者认为《新唐书》的尼婆罗国条的资料出自李义表的报告。摘录《新唐书》尼婆罗国条:
泥婆罗,直吐蕃之西乐陵川。土多赤铜、牦牛。俗翦发逮眉,穿耳,楦以筒若角,缓至肩者为姣好。无匕箸,攫而食。其器皆用铜,其居版屋画壁。俗不知牛耕,故少田作,习商贾。一幅布蔽身,日数盥浴。重博戏,通推步历术。祀天神,镌石为象,日浴之,烹羊以祭。铸铜为钱,面文人形,背牛马形。其君服珠、颇黎、车渠、珊瑚、虎魄垂缨,耳金钩玉珰,佩宝伏突,御师子大床,燎香布花于堂,而大臣坐地不藉。左右持兵,数百列侍。宫中有七重楼,覆铜瓦,楹极皆大琲杂宝,四隅置铜槽,下有金龙,口激水仰注槽中。
初,王那陵提婆之父为其叔所杀,提婆出奔,吐蕃纳之,遂臣吐蕃。贞观中,遣使者李义表到天竺,道其国,提婆大喜,延使者同观阿耆婆尔池。池广数十丈,水常溢沸,共传旱潦未始耗溢。或抵以物则生烟,釜其上,少选可熟。二十一年,遣使入献波棱、酢菜、浑提葱。永徽时,其王尸利那连陀罗又遣使入贡。
记述了王玄策出行事迹的大唐天竺使出铭
《通典》、《旧唐书》、《唐会要》和《新唐书》对泥婆罗国的描述大致相同,只是不同史籍在细节上有所增减和遣词用句略有不同。李义表曾在643年赴泥婆罗国,他此行的副手是王玄策。这段出行为唐朝和泥婆罗国的关系打下基础。
647年王玄策出使印度戒日王朝时旧君去世而阿罗那顺(Arunasva)得位,阿罗那顺发兵攻击王玄策三十骑兵的护卫团,王玄策寡不敌众出逃后向吐蕃和泥婆罗借兵战胜阿罗那顺并把他带去长安。这段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在演义小说式的讲述中常常被描述成“一人灭一国”。
唐朝对泥婆罗国国情的了解出自李义表报告只是其中一个可能,不可排除出自王玄策等其他唐朝派到泥婆罗国的使节,又或是泥婆罗国派到唐朝朝贡的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