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下泥土中
通常,当我们遇到一件事时候,如果读过一些诗并能对之深切理解,就会结合具体情境将某一句诗歌恰如其分地说出来。譬如有一回,当大家都说起相同的不幸遭遇时,我便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或者当大家说起本地拥堵的街道时,我会说,猿猱欲度愁攀援。或者在玩消消乐游戏中的苦难关卡时,我会说,此情无计可消除。而那次爷爷将猫吊死,让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长恨歌》,“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很多人都喜欢猫,因为猫是一种可爱的动物,能给人带来许多快乐的动物。但物极必反,就像杨贵妃一样,当猫凭借自己的可爱赢得表弟的欢心而使得爷爷心中不痛快的时候,悲剧便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弟弟非常宠爱猫,如果用长恨歌的故事来作比,那么弟弟就是唐玄宗,猫是杨玉环,最后落得一个被勒死的下场。
说起皇帝,这让我想起现代的乾隆皇帝的故事。
一个女子认识了一个自称是乾隆皇帝的人,他说,我的本名是爱新觉罗·弘历,已经活了数百年,我掌握有清朝许多的皇家产业。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在京郊隐姓埋名生活了许多年。
爷爷做了一个很好的绞刑架。门字形,好像日本的神社样子,中间的木头上绑着一根结实的绳子,绳子是用几根麻绳拧成的粗麻绳。放置在临近位置下面有一个深沟的地面,深沟表面是一层木板,好像一个陷阱,等待着猎物的到来。猫的脖子被套在绳子上,它拼命挣扎着,似乎发现了这一装置的不详之处。猫的预感确实很强。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它试图用爪子抓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它的爪子抓到了爷爷布满青筋的手,留下一道红色的印子,不一会就会渗出粉红的血,但也不是很深。爷爷顾不得许多,将绳子紧紧套在猫的脖颈上。猫左右动着头,但被卡住了,失去了灵活性。猫的眼睛发射出只有在夜间发出的绿光,好像提前进入了夜晚。爷爷看到一切都已布置,摸摸自己的手,骂了一声该死的。发动一边的机关,木板就摆荡到下面,猫跌入地下,绳子受了猫的重量的牵动,沿着涂了松节油的光滑的木头轱辘辘地往下滑,猫被套得越来越牢,它的眼球都快要凸出来了,里面可以看到清晰的绿光与红色的血管。它的颈部大动脉与椎骨动脉被阻断,大脑缺血,椎骨也在瞬间跌断,它的毛好像触电一般向四周炸开来,猫要爆炸了。此时的猫像是一枚炸弹。
弟弟躲在拉着窗帘的窗子后面,亲眼目睹了这一悲剧。爷爷的眼朝窗子瞟了一眼,他急忙拉住窗帘。在爷爷行刑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猫无声的喊叫,猫冤屈的表情在他的心中不断地浮现,在每每即将入梦时候。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痛苦。他攥紧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浑身发抖,想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外面打起雷,磅礴的雨从天云之中洒落,在大地的钢琴上奏出万千种声音。雨声渐渐小了,但绵延不绝。有一些唐玄宗夜雨闻铃肠断声的意思。唐玄宗弟弟在一夜之间白了头,虽然他的年纪并不大,但他的头发都白了。他睡得很晚,醒得却很早,发现自己头上只有两根黑发了。好像蛐蛐一样。看到自己的样子,弟弟反而笑了。他感到很悲伤,但还是笑了。
爷爷是一个十分专治的人。如同用历史人物来作比,那么他可以和沙皇媲美。他遇到不满意的事情时,就会大骂起来。而很多事都不能满他的意。他便整天骂骂咧咧的。有一回,晚上,他不耐烦地给奶奶贴膏药,奶奶埋怨他贴的位置不对还是什么,沙皇怒从中来,用脚一蹬,奶奶就被蹬到了地上。而沙皇的脚就像弹簧,立时缩了回去。
乾隆皇帝对女子说,我爱你。我十分爱你。我比爱自己还要爱你。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你呢。女子说,我也爱你。皇帝说,等到我恢复了大清,就封你为皇后,朕要带着你走遍朕的江山。实话对你说,我在全国各地还有许多公主、格格,驸马,以及皇子,还有一些效忠于我的大臣。他们都表示要在我的带领下恢复清朝的统治。世界上也还有许多像我一样活了很久的皇帝。皇帝哥哥,女子抱着他说,你一定有长生不老药吧,不然怎么能活得这样久呢,而且还显得这样年轻。你能不能给我也吃一些长生不老药呢。当然,乾隆说,长生不老药我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活了三百多岁。但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你说吧,不论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掌握着大清的资产,但这些资产都被国家冻结了。需要一些启动资金来解冻资产。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共享数十倍的收益。女子说,需要多少。现在大概需要二百万。女子说,保险吗,有懂行的人吗。有的,乾隆说,我有一个金融行业的朋友,他毕业于耶鲁大学,是一个金融大鳄的关门弟子。
沙皇爷爷说,我想要统治全球。我天天关注新闻联播,所有国家的元首的活动都逃不过我的敏锐的双眼。我闭上眼也知道他们开的那些会议,哪个外长去了哪里,哪个国家元首又在哪里受到接待。沙皇看完了新闻联播,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去外面的菜地里浇地了。他要去参加劳动了。劳动使人更健康。他将水管拉出来,好像握着一根长蛇,长缨。这时候他变成了菜园子张青。他在院子里拥有一畦菜地,上面种植着自己想要吃的菜。他看着西红柿在和暖的风中慢慢地成熟,有的变成红色,有的变成黄色。吃起来很有味道,是劳动的味道。
女子说,那么,她能不能帮我开一家银行,村镇的就可以。当然可以,他是耶鲁大学经济学的高材生,还是一个名门望族的传人,他的祖上是清朝的状元,他的天分很高,可以将我们皇家的钱解冻出来,也可以帮你开办银行。
高材生对女子说,现在,我拿到了一部分皇家资金,但还需要资金的帮助,来对皇家资金进行运作,将钱洗白,买一些玛瑙、祖母绿与玉观音。女子问,需要多少钱。高材生说,一百万。女子说,没问题。高材生看着女子说,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女子说,对不起,我只喜欢皇帝。
女子哭着对乾隆说,可是皇帝,我之前嫁过人,我要不要离婚来和你结婚。乾隆说,我们只要互相喜欢就好,我不管你是否结过婚。说到这里,他似乎连自己也受了感动,流下几滴眼泪。
餐桌上,丈夫问女子,你这几天总好像显得心不在焉,你怎么了。女子的脚在地上画着圈,说,我有一件事想要和你说。什么事。女子支支吾吾了一会。丈夫说,如果没有事我就先去书房了,我还要赶一篇稿子。女子说,没什么。
乾隆说,高材生说,下个月将会有新的理财投资产品上市,每月收益都会翻一番,一年就会有十倍的收益。女子问,需要多少钱。乾隆说,大概一千万。到时候我们就会收入一个亿。
菜园子爷爷的屁股在一小块菜地里起起落落,好像许多的落日与朝阳。他虽然以前没大种过地,现在却似乎很在行,他看了几本关于种地的书,想着自己也许可以成为袁隆平一样的专家。他行走在细长的垄间,架起许多木杆以供藤蔓的攀爬。而奶奶喜欢花,她种了一些牵牛花,冷艳的紫色,高贵的紫色。
弟弟从此不理朝政,奏折一概不批,作业一概不做。每天,他什么书不带,背着一个空空荡荡的书包去学校,等到放学后再背回来。装着一天无所事事的时光。中途他偶尔逃课,出去玩,去打台球,去网吧打游戏,去电影院看电影,去追逐女生,去帮人打架。有一回他走到电影院门口,被人认了出来,他也认出了他们。他们展开对他的追逐,他疯狂地逃跑。他跑到一个死胡同里,不得不越过一堵墙,后面的人也相继越过墙,墙的另一边有一条狗,朝他大声地吠叫,屋里传出主人的喝骂。他从大门跑出去。他用的是一百米冲刺的速度,很累,但很畅快,有点像是大哭。他的双臂剧烈地摆动,他跑着跑着就发现后面没有人了。他之前倒是没有发现自己能跑这样快。他从另一条路绕回去。路上,他的心中既忧伤又忐忑,他几乎希望他们能追上他,将他好好地打一顿。就像那次他和几个朋友打他们中的几个一样。那次对方中的一个人的头被砖头砸得鲜血直流。好像开出一朵液体的玫瑰。他们那时都有些害怕。但也还好,毕竟他们有人也见过杀人。或者,有人见过杀猪。而弟弟见过一只猫的死亡。有人立即给医院打了电话。
乾隆说,高材生,我的朋友,又投资了一家科技公司,从政府那里获得了工业用地。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项目,但还需要一些资金。女子问,需要多少。乾隆说,目前需要三千万。女子说,没问题,不过我希望能快点得到收益。乾隆吻了一口女子,女子的嘴唇猩红,像是一杯血腥玛丽。女子将身体偎依过来,乾隆将她抱住。她的身体很软,有点像是煮得太过的面条,但很好吃。
女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和丈夫分开睡了。她对丈夫说,我这几天想要一个人静静。丈夫叹了一口气,去到另一个卧室。有一天,丈夫说,我好想和你一起睡。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夫妻生活了。她说,我有一件事想要和你说。丈夫说,你说吧。她说,我喜欢上别人了,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丈夫问,是谁。她说,是谁重要吗。丈夫说,我想知道。她笑着说,你不会理解的。丈夫说,我认识吗。她说,你听说过。乾隆。丈夫吃了一惊,说,你是说清代的乾隆。她点点头。他问,你是在开玩笑吗。乾隆怎么会活这么久。你上当了吧。你才上当了,女子气愤地说,我还有他的电话。你拨一个,我和他说。女子不同意。丈夫说,至少,让我见识见识乾隆吧。拨通电话后,乾隆问,宝贝,怎么了。丈夫按了录音键,说,是我,我是她的老公。你说你活了几百年,但谁能活那么久呢。乾隆说,什么,你怀疑我,我可是大清王室的正统传人,如果换在以前,我就让亲兵将你抓来,下到大狱里。你让她接电话。丈夫挂了电话。他问妻子,你给过他多少钱。她说,五千多万。丈夫说,我出去一趟。你去哪里。警察局。女子拉住他不让她去。他说,你一定是被骗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女子说,怎么会呢,我们约定好了。他对我说,并不喜欢钱,钱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负累,当时他当皇帝的时候可从来不会用到钱。只是现在,他才不得不需要一些运作的资金。不然他会视金钱如粪土。丈夫走出去,她跟在身后,求他不要去。这时外面下起了雨。她说,我爱上了他,即便他骗了我,我也心甘情愿。丈夫说,可是你并不了解他。你是在欺骗你自己。你不光喜欢别人欺骗你,就连你自己也喜欢欺骗自己。她歇斯底里地喊,你放屁,说着要给他一巴掌。但他挡住了,抓住她的手。两人都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她的头发缓缓流下来,面颊上也满是雨珠。不知道雨为什么这样大。他问,你流泪了吗。她摇摇头,雨水向着两边散去。他抱住了她,吻了她,对她说,一切都是假的。
两人坐在车上,乾隆的电话又来了。丈夫将声音降到最低,直至听不到电话的声音。女子问,是谁打来的。丈夫说,没有人。一定是他,我要和他说话。丈夫说,我们一会去了那里再说。女子翕动着鼻翼,说,不,就现在。不然我就要下车。丈夫将电话递给她。她接起来。听不清乾隆说了什么。她说,听我说,我爱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爱你。是的。我决定了,我会等你的。没关系,我不在乎。我知道。不用。你也来吧。
处决猫的时候,爷爷觉得自己有些像侩子手,他有一些愧疚,但不是很多。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孙子不大正常。他的头发白了很多,只能去理发店染发,但他从来不会对人道歉。他隐约感到自己做的事让孙子不舒服。但他不能让自己受委屈。宁肯天下人受委屈。他想起猫凄厉的眼神,感到自己的一生仿佛也像漩涡一样陷入到无底的猫眼之中。
爷爷那时候还很年轻,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众多女子向他跑来橄榄枝,也许就因为此,他养成了骄傲的性情。他对她们没有感觉,他不喜欢她们。她们实在有些肤浅,她们说的话让他觉得幼稚。凭借自己的本领,他掌管了一地的事物,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巡游。女子看到了他,就像古时候女子看到了潘安,朝他扔果子,抛媚眼。但他不为所动。他的帽檐下有一双高傲而俊俏的眼睛。他用马鞭抽动马屁股,马就很快哒哒哒地消失在了青石板街道尽头。一天他回到家,母亲对他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我帮你物色了一个很好的女孩。你和她结婚吧。他说,可是我还没找到自己喜欢的。母亲说,妈帮你找到了。你明天见一见,过两天就把事办了。妈,为什么这么急。母亲咳嗽着,背部很痛苦地弯下来。他扶住将要从椅子上坠下来的她。她说,其实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在我离开之前,我要看到你结婚。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他的眼眶湿润了,说,妈,我带你去看病,你要挺住。她摆手说,先结婚。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笑着的母亲面前。母亲喝了他们递过来的茶水。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对于弟弟的厌学情绪,母亲似乎有些习焉不察了,而父亲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生气地说,你这是在荒废自己的人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虽然他小时候也很顽劣。
父亲还依稀记得,他的爸爸,也就是儿子的爷爷,在他逃学回家后如何抄起铁锹往他头上劈,幸而他反应灵敏,铁锹落在他脚后跟后面的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他向外狂奔,父亲一击不中,继续追赶,他翻过墙壁,一路奔跑。直到晚上都不敢回家。他在田野中徘徊着,听到虫子的奏鸣曲,黑绿的草丛中泛着黄昏的回声。远处的山峦有着幽深的线条。一刹那,他感到了天地的辽远浩大与澄澈清明,他感到一种无言的感动。好像上苍向他伸出手,让他见识到了宇宙的奥妙。他躺在草丛中,将手背在脑后。当他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乾隆听着女子对自己的爱的表白,不禁也有些感动。但他想,被她的老公发现后,自己也可能被举报。他会面临牢狱之灾。他应该立即逃走。幸而他的身份证件有许多,他可以选择其中一个,过另一种生活。而让其中一个身份就此消失。人不能两次犯同一个错。他将名字是爱新觉罗的身份证、衬衫与裤带、裤子放在一起。他携带了一个另一个名字的身份证,就此他可以成为另一个人。他通过电码告知所谓的高材生,我们暴露了。
弟弟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偶尔睁着眼,偶尔闭着眼。沙发垫凹凸不平地铺在他的身下。他并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吃饭时候,母亲让他起来。他不起来。父亲坐在沙发上,说,让一让,我还要吃饭呢。你不饿吗,母亲问。弟弟不做声。所有的话语都好像投入一口深不可测的深井,没有丝毫回应。你想要吃什么,去外面饭店吃也行。
小时候弟弟很喜欢去饭店吃饭。在整个街道都停电的时候,父亲就会骑摩托车带他去外面的饭店里吃一顿。饭店里写着招财进宝的匾额,但后来当自己可以支配钱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饭店的吸引力就不如从前了。
警察听了录音,说,我们会高度重视这件事的,这是一起电信诈骗,幸亏你及时发现了。一定要提高警惕。女子有些不屑。她说,乾隆是真实存在的。不仅乾隆,还有那些格格,妃子,皇太子,全都还在。警察吃惊地看着她,说,不会吧,还真有人相信。告诉你吧,那都是骗人的技俩。我们之前也抓到一些诈骗犯,他们谎称自己是某妃子,或者某格格,但自称乾隆还是第一次。那又如何,我喜欢他。女子说。
爷爷唱着京剧。没事时候他就看京剧频道,那些老生的胡子都很长,也很假,但并非不和谐。他喜欢将自己代入到某个角色中去,走路也是那样的走法。他想大家也都看过那部剧,大家应该能知道他是古代人的化身。但没有人知道。人们毕竟是肤浅的。其实,他最喜欢扮演的还是皇帝。
爷爷对儿子说,不要管他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相信孙子以后不会差的。儿子罕见地反驳说,现在出去都要看文化程度,过去的标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爷爷有些愠怒,说,怎么,还不是看能力,没有能力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沙发上的弟弟翻了个身,他的眼珠一动不动。他的身体虽然还在,但神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沙皇爷爷气得手直抖,他走出去,开上自己的电三轮,去街道上纵情驰骋了。这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脆弱与无奈。他发抖的手常常让自己把握不住方向。但他的心情还是渐渐畅快了,他将注意力转到两边的风景上去了。有的地方他走过很多次,有的却感觉很新鲜。他看到迎风飘扬的红旗,看到飞速运行的车辆。但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一辆黑车车轮底有一个跌倒的电动车,但没有人,也没有血迹,两个人走过来将电动车抬走,一个穿着制服,一个没穿。当他经过那辆车时候,发现车轮下有一只鞋。被撞的那人一定先被送走了。他感到一些吃惊。就在他恍惚的刹那,身边一辆公交车以庞大的身躯朝他驶过来。他立即调转车头,从公交车前面拐了过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月亮如同一道圣旨铺在空中。弟弟轻轻推开门,他没有抬头,眼睛还是没有神采,他像是夜游神一样开始在外面游荡。他走到一棵树下,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停下来,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他用头撞树,但只撞了两下,大概觉得疼。
父母问弟弟,你昨天半夜去了哪里。他迷茫地看着他们,说,我哪里也没有去。可你的头上为什么起了一个包。他去看了看镜子,额头上有一块凸了起来,粉红色的。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猫,也许是猫,他忽然叫道。猫在等着我。
次日晚上父亲很晚才睡觉,他一直在观察着弟弟。必要时候可以把他绑起来,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弟弟也似乎睡得很沉,没有其他可疑的迹象。直到父亲快要睡着,才恍惚中看到一个人影从房间里游荡出来。但他实在太困倦了。他想要爬起来,但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倒流了,他实在起不来了。
弟弟走到院子里,借着月亮的微光,看到了绞刑架,他的全身开始颤抖。他将绞刑架拿在手里,上面沾有一些毛与血。他似乎想起来自己作为唐玄宗的事实,不禁流下痛苦的眼泪。绞刑架从他手里掉落在地,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痛苦的唐玄宗,被幽禁的唐玄宗,失去所爱的唐玄宗。他记起了当日的盟誓,三生三世,下一辈子还会再接来生缘吧,但这一世却已断了。他想起以前他抚摸着它,它很温顺,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那时候他觉得十分缱绻。他用脚用力地踩绞刑架,踩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女子对乾隆皇帝说,我会一直爱你的。他们不知道。即便你不是乾隆皇帝,又怎么样呢。因为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形式。
女子要和丈夫离婚,她对警察说,能赦免他的罪吗,我不是被诈骗的,我也不想要上诉,我只想要把钱送给他。警察刚毅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他们还是将他关在小窗后面。丈夫对她说,你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带你去做心理疏导吧。她骂了一句,屁,我一点也没有问题。那是我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我要把所有钱都给他。
不久之后,弟弟走到外面,外面的阳光很灿烂,他不自觉地朝一个方向看,绞刑架在阳台上闪闪发光,好像一艘拉满帆的船,就要乘风破浪扬帆远航了。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他不知道这艘船为什么依然这样完好。他愤怒地走过去。但一只蜘蛛在周围盘踞着,它已经织出了一张可观而周密的网,正罩在绞刑架前面,蜘蛛很快地爬行着,用六只脚还是八只脚。他感到蜘蛛一直在用繁复的眼睛看着他。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慢慢地拖动脚步,离开了。
爷爷在大发雷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身体里带着雷电一样。他听不清了。爷爷忽然走出来,脸色铁青,看到了他,对他说,走开。然后走到大门外,径直离开了。
父亲问弟弟,今天去上学吗。弟弟已经请假一周了。他说,去吧,便去拿书包,书包里的书很凌乱,撕了一半的书、没有封皮的练习册,还有两个图画本,一个不知道什么本,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字,只有一些鬼画符一样的图画。看看你的课本吧,真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弟弟低着头,好像可以将头整个地折过来贴在胸脯上一样。但并非因为紧张,他只是想要做出这样的动作而已。
中午放学,有人叫弟弟去打台球。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几张桌子上打着。到处发出台球的滚动声与欢叫声。一个朋友递给弟弟一瓶酒,他喝了一口,放下酒,瞄准白球,继续打起来。
爷爷很晚才回来,父亲在门口等着他,问他去了哪里。爷爷说,去哪又怎么样。父亲说,没怎么样,父亲大人,他跪在地上,说,是儿臣错了。沙皇爷爷这时微微露出笑容。他一生的理想很远大,想要统一整个宇宙,后来发现实现不了,转而想着统一地球。也无法实现,想着统一国家,还是很难。最后他发现自己只统一了自己的家。只是在自己的家中,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帝王。自然,这样的结果不能令人满意,但命运的安排无法更改。好像一个跳楼的人无法选择是否挂在树枝上。他对儿子说,平身。儿子才慢慢地起来。
在客人到来的时候,也是如此。爷爷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接受邻居的觐见。邻居拿着牛奶与水果,先朝他行礼,他说爱卿平身。邻居向他禀报社区的事,或者给他递上来奏章与书信。他用红笔批改着。
这大概也是弟弟想要做皇帝的原因。皇帝是高贵的,无上的。很多人为君主制的废除而心有戚戚然。爷爷对孙子说,如果你想要当皇帝,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可以去英国,日本或者其他什么保留皇帝的地方。
弟弟好像很渴,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他将两只胳膊支在台球桌上以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他并不怕跌倒,而只是想要维持一种平衡。他知道这种平衡很难维系,因为生活的基座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微妙的偏移与变化。朋友将球一个个打进去。弟弟说,好啊。技术很好。台球厅又进来两个人,是他们的仇人。他们走过来,两方的人都聚在一起。为了息事宁人,一个走上前,说,大家都不要动手,这里是别人的场地,我们要打改天再约。你算老几,对方有个人说道。那人拿起一瓶酒,朝自己头上砸去,哐当一声,酒瓶碎裂了,酒与血同时流下来。对方抱拳说,是条汉子,改日再会。
爷爷电视放在龙椅前面,调高音量,指点着电视中的事。他说,就应该这样。或者说,好像哪里不对劲。他从龙椅下下来,挽着奶奶的手,好像走在另一个国家欢迎的队列中。他扬起手,准备对同志们说,同志们好。只有在想象中,爷爷才绽放出快乐的笑容。好像在脸上放起了烟花。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他的手指上佩戴着一枚魔戒,只要他一声号令,天下都会皈依。
弟弟没有回家。父亲四处给他打电话,他说去了同学家。哪个同学。那次来家里那个。父亲知道那个同学,也是一个不喜欢学习的孩子。人以群分。弟弟和同学打了一会游戏,感觉有些无聊,两人出去吃了一些夜宵,炒酸奶、冰激凌、羊肉串。同学和他边吃边走,他们看到路边有人在唱歌,驻足听了一会,唱得很好。弟弟问,你有时候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吗。同学问,什么声音。弟弟说,就是当你不想待在屋子里的时候,有人就会说出来吧。类似这样的声音。同学说,那是另一个自己在说吧。怎么,你听到过吗。弟弟说,我不记得了。我最近好像忘了很多事。世界真神奇。两人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同学跳起来,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女子说,我爱他,我很爱他,我想要把自己的命也给他,要死就死在他手里。求你们把他放出来吧,他什么也没做,他是一个好人。如果一定要惩罚他,那么,先惩罚我吧,是我故意将钱给他的,是我引诱他犯罪的。
弟弟睡在同学家里。两人同在卧室的一张床上,床头有许多玩偶。睡之前,他问同学,你喜欢猫吗。同学说,喜欢,但我妈不让我养,她说,如果我养,她就把我和猫一起扔出去。为什么。各种原因吧,味道太大,掉毛,还有,她喜欢养花。弟弟叹了一口气。同学问,怎么了。弟弟说,我曾亲眼看到我喜欢的猫的死亡。怎么死的。弟弟向他诉说了一遍。同学说,你的爷爷是一个冷酷的人。猫没有叫吗。如果猫是人,它一定会叫。它叫,再过两年,我还是一条好猫。
女子拉着丈夫去离了婚。她说,从此,我们一别两宽。丈夫说,可你并不值得为他这样。你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女子说,不要再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现在清醒得好像是一把火。
唐太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最终败给了驻足不前的六军将士,而弟弟和猫的绝美情感也败给了专制的爷爷。本来,有牵线的红娘,就有阻挡姻缘的恶人。到处都是这样。只是弟弟想起来他和猫一起在月夜中发下的三生三世的誓愿时,未免心有不甘。当时,猫依偎在他的怀里,准确地说,是他的臂弯,他对它说,我的臂弯永远是你温馨的港湾。今晚的月色很明亮,他说,我们一起发誓吧。猫说,喵。他说,从此生开始,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们一直在一起,一分钟都不错过。爷爷也不愧是爷爷。弟弟很佩服爷爷这一点。虽然他恨的也是这一点。
但爷爷不在乎,他虽然老了,但还比较健康,他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他还有退休金。他攒了一些钱,会给儿子一些,但大部分还是给孙子留着。有时候他想,或许应该去世界各地旅游,将那些地方都统一起来。尤其是台湾,他之前常常看那些两岸的评论与新闻。他想着,为什么不能动用武力呢。他坐在龙椅上,用手拍打着椅子。在看自己喜欢的新闻频道时候,他绝不允许别人换台或者大声地喧闹。他需要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世界大事上去,而不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庸琐的小事。阿富汗的人们又叛乱了,没有一天不是这样。他有时候自言自语说。
爷爷换了几个频道,觉得电视没有什么意思。他摸出一边的龙头拐杖,他一般并不使用它,但今天他很喜欢带有龙的事物,他还有一件龙袍,上面绣着几条张牙舞爪的龙。但他没有文身。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他本身就是真龙天子。他问经过自己身边的人,你们看到龙了吗。
我要烧掉一切,女子说。丈夫看着她,说,上帝欲使人毁灭,必先使人疯狂。我带你去医院吧。她说,你休想。我很好,没有人比我更好了。我要解救他。我要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什么。我曾和他发生过关系。怎么样,你愿意把它称作出轨吗,随便你吧,我是真心喜欢他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谁也不能阻挡我们。
弟弟从同学家出来,在街上游荡了很久,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过去的自己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携带者自己的肉体,走向不可测知的明天。他走过播放音乐的门店很久,才发现自己刚才听到了音乐。一切都仿佛延迟了,好像为了等待什么。
因为女子的坚持,乾隆皇帝不久就从高墙中出来了,但没人能联系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