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在搞什么?我们对时间的认识来自历史学家的贡献?

也许很多经历过高考的人对历史学科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些枯燥的需要死记硬背的时间点和史实上,而历史学家则是一群喜欢掉书袋的呆板先生。对他们来说,历史是久远的,似乎和今天没什么关系。然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过去与现在息息相关。我们所相信的很多东西都来自历史学家的贡献(也可能是被利用的历史学所造成的误解),比如,我们对于时间的认识。

全球的历史

西方世界发展起来的历史学科主要有三种处理时间的方法:寻求范例、预测进步,以及我因为缺乏更好的术语而称之为“整体地球时间”(whole earth time)的晚近方法。尽管三者先后有序,但它们目前也都在发挥作用。

历史在 19 世纪首次成为大学中的一门学科时,年轻的精英们学到的是希腊、罗马的历史,因为古典时代伟大的演说家、政治家和将军被视为典范,即政治和军事领袖的最佳楷模。历史仍然可以以这种方式发挥作用,因为人类会为了对历史上的人物表示认同而在想象中神 游到数个世纪乃至上千年之前,并从后者的困厄中学到东西。像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1992—2000 年在任)等众多不同的政治人物都曾引述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161—180 年)的著作以示其对他们的影响。“对智者来说,生活是个疑问,”这位皇帝写道,“对愚者而言,生活是个解脱。” 人类的很多问题都是永恒的。

从 19 世纪中叶到 20 世纪中叶,寻求范例多少已让位于第二种史学方法:预测进步。历史被视为包含全球所有地区的单一线性进程。未来意味着改良,而不是从之前的黄金时代的退化,也并非仅仅是不可避免的兴衰 循环的结果。因此,过去再也无法成为现代的绝对可靠的指南;过去必须被超越乃至抛弃。历史学家现在认为今人优于古人,并且推论性地将西欧乃至整个西方描绘得比世界其他地方都要优越。进步的信念——理性和科学的胜利是其验证——有助于巩固西方世界对其他地区 的优越感;西方及其世俗的现代性版本现在已经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未来。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提出一个有影响力的进步模型,尽管存在明显的缺陷,但仍然施展着巨大的思想能量。在他作于 19 世纪 20 年代的历史哲学讲座中,一上来就提到,全球的历史都是某个单一历史的组成部分这个前提条件。基督教的上帝在其中发挥了作用,但只能通过人类对理性精神之神圣原则的表达起作用。简而言之,必须从世俗的角度分析世界的单一历史;宗教服从于历史和哲学。

对黑格尔而言,这个单一的历史揭示了理性精神的进步性胜利,但却具有独特的空间维度。“世界历史从 东方到西方,”他坚持说道,“因为欧洲绝对是历史的终点,亚洲是开端。”东方代表了“历史的童年时期”。仅有欧洲,尤其是德国才实现了理性和自由的成熟表达。尽管如此,黑格尔预测美国将来会走向历史的中心。他对技术乃至经济进步并不感兴趣;对他而言,进步的基准是官僚国家根据所有公民一律平等的法律供养生命的胜利。他认为奴隶制内在就是不公正的,但认为它应该只能被逐渐废除。然而,女性无法像男性那样成为自由的个体;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她们的命运是由家庭定义的,而非从普遍理性的角度对自由进行概念化的能力所定义。

在你开始感到自己优于黑格尔之前,你已在他的论述中察觉到了欧洲中心主义、性别歧视以及种族主义的端倪,你可能想要反思你的判断中暗含的反讽:正是黑格尔对历史如何前进的感知让你“回”过头审视他,并且看到了他的不足,犹如他回看亚洲人或希腊人一样, 他也认为自己看到了他们的缺陷。黑格尔确信,历史的进步揭示了过去隐含的真理,而真理是自由的内在目的(telos,即希腊语中表示“终结”或“目的”的语词)。在历史上的一切都指向这个最终目的或目标的意义上, 他的叙述是目的论的;如果世界历史是自由意识的进步,那么,历史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朝向这个目标。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即便我们紧跟时代,也难免如此看待历史。如果历史并非朝向自由的进程,那它有何意 义?它与资本主义的兴起、现代性的扩散、全球化进程以及中央集权国家的日益强大有关吗——历史是所有这些的全部还是别的什么?非目的论的历史或者缺乏内在动力的历史还会有趣吗?这个问题仍需掰扯一番, 但黑格尔如此强有力地将其列入议程也至少值得称许。

对进步的信仰不仅限于黑格尔或通常的知识分子。一直到一战之前,尽管也存在一些警觉的悲观主义,但西方多数受过教育的人相信知识在增加、技术在发展、 经济在增长、教育变得更加民主,代议制政府正在取得 胜利。现代化进程遍地开花,尽管节奏不同、起伏不 定。而一战期间致命且看似毫无意义的堑壕战,1929 年的经济萧条,以及 20 世纪 30 年代法西斯主义的兴起等引发了世人对进步叙事的严重质疑。二战及其可 怖的伤亡人数,政府层面有组织地杀害 600 万犹太人, 以及可能摧毁地球上大部分生命的炸弹的发明和使用等,都越发加深了世人对进步的疑虑。技术可以大规模地 造成死亡,国家权力可能服务于邪恶的目的,受过高等教育和生活富足之人也可能支持种族主义政策,科学可能有 助于摧毁地球。进步的信念并未消失,但正受到质疑。

第三种处理时间的方法,即整体地球时间,仍处于萌芽状态。这个术语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它能将历史学科中的不同发展阶段融合进更为深刻和宏大的时间感之中,从而使地球及其不断变化的环境成为焦点。这种方法提出了一种全方位展开的全球历史,这种历史概念为地球上所有人以及人类之外的生命形式都留出了空间,它还提出了这样一种时间意识,即承认多重线索汇聚在一起创造了当前我们所处的环境,尽管我们都生活于其中,但体验却各不相同。尽管如此,它仍然源于黑格尔的一个关键原则:我们所有人都参与到了同样的历史进程之中。然而,与黑格尔的历史不同,我们时代的全球史并不预示着西方的优越感或任何单一性别、种族、民族或文化的至高无上性。

更深层次的时间感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如今在考虑到全球变暖和环境破坏等因素后,地球本身已成为关注的焦点。在 18 —19 世纪,地质学家证明了地球的年龄比《圣经》所教导的要古老得多。而在此之前,基督教世界 中的多数人都相信创世发生在公元前 4000 年左右。一位 特别有影响的新教牧师詹姆斯·厄舍尔(James Ussher)则 讲 得 更 加 具 体:他 在 一 本 出 版 于 1658 年 的 作 品 中主张,宇宙受造于公元前 4004 年 10 月 23 日的前一晚,因 而时间也始于此时。10 月 23 日是当时英国仍在使用的罗马儒略历中的日期;也即公历中的 9 月 21 日。科学家们 不断将地球年龄往前推进,从一开始的成千上万年到数百万年,一直到如今的数十亿年。地球更古老年龄的发 现并未立即改变历史学家们心中何谓历史的信念;文字 出现之前的万事万物都部分被视为史前之物,从而是考古学和人类学而非历史学的主题。写作系统的发明可以追溯至公元前 3100 年左右,这与早期基督教年代学研究《圣经》后得出的时间框架并无不同。

而且,随着西方历史时间的渐趋世俗化,神圣感并未消失不见。神圣感以神圣权利的形式从基督教的上帝传递至统治者,然后再传递至后来变得神圣的国家,至少一直到它的神圣性受到 20 世纪史学研究新浪潮的挑战前都是如此。教科书、学校课程和历史古迹遗址是这种争议的主题,因为它们触及了这种神圣性。拆毁一座纪念碑或玷污一位民族英雄的行为,在一些人看来无异于亵渎神灵。

历史学家通常不会以发生于大约 140 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作为历史书写的开篇,尽管如今少数人会这么做, 但对地球深层历史的些许关注有助于扩大我们的视野。我们所有人都居住于行星生态系统之中,同时也生活在 不同时段里形成的更为地方化的生态系统之中。认清这一点,我们便能看清从身边的邻里关系到整个星球的不 同空间尺度上的相似和差异。历史学家不会变成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但人们对历史的看法无可避免会受到早期人类在文字发明之前就已经走出非洲等考古发现的影响。从长远看,全球化、人口迁徙甚至现代化都会表现 出不同的面貌。我们需要深入而广泛的历史、具体而微的历史以及尺度和单位居于二者之间的历史,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尺度多元的世界之中,从地方到国家再到全 球等等不一而足。

作为一门学科的历史学假设,人类或者至少是能够书写并因此作出记录的人类是历史的恰当主体。然而, 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已经认识到,人类从来不是独自生活在这个星球之上的,也不仅仅靠着彼此的关联编织历史。人们总是与他们生活其中的环境、处在同个屋檐下的动物和机械、以及让人类得以存活但有时又造成灾祸的细菌和病原体打交道。更深刻和更广泛的时间感有助于吸引历史学家研究人类与环境、动物、机械以及疾病之间的相互作用。人类并未完全控制这些相互作用,正如飓风、流行病、无法驯化的动物和崩溃的计算机所表 明的那样。环境、动物、细菌乃至机械在这个世界都有 它们自己的代理;它们独立于人类而起作用,并且塑造了人类世界。这些相互作用的历史让我们认识到,人类并非宇宙的主宰,我们对地球和其他物种的漠视造成了 现在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今,各处的人们都在竞相研究这些问题。四千年前在中国很常见的大象一步步被驱赶到南方越发萎缩的 栖息地,因为农民开垦土地毁坏了森林栖息地,同时因为它们对作物构成威胁而对之进行驱赶,最后还要为了象牙而围猎它们。中世纪史专家业已证明,欧洲水资源的可利用情况塑造了当地人的定居模式,并引发了他们关于财产权的冲突。对美国境内的美洲原住民展开的研究证明,17 世纪末,一些部落获得马匹后的活动为当地 的农业和社会造成了毁灭性影响。在向来被称为“哥伦布大交换”过程中,欧洲人对新世界的征服打开了当地与欧洲之间的植物、动物、疾病和人口大规模传输的闸门。试举一例,17 世纪的全球变冷促使欧洲人寻求殖民的出路,同时也阻碍了他们在北美的早期定居尝试:例如,极端天气导致詹姆斯敦大批打算开展殖民活动的人死亡,同时,海上长途航行也变得更加危险。对整体地球时间的关注正在扩展历史分析的画布,画布上出现的图景也与我们过去熟悉的迥然有别。

尽管我们可以说,人类、海洋、马匹、飞机和梅毒病菌都占据相同的时间框架,因为人类发明的时间框架将它们尽收其中,但它们并不是以相同的方式经历时间它们所体验的时间并非在前进。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古往今来的不同人类群体对时间的体验和概念化方式也各有不同。另外一个令人激动的史学研究新视角则是对时间的不同组织方式和经验方式的关注。在 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全球化世界里,共时性和同步性已越发重要,但在 19 世纪末以前甚至都不存在时区的概念,时区是因为铁路的调度需要才被使用的。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煤气照明出现以前的夜晚体验、工业化之前的季节经验以及无线通信出现之前的工作经验,例如,我们对西班牙殖民以前的玛雅时间概念也完全陌生,玛雅人用象形文字记录时间的流逝。与黑格尔类似,玛雅的时间组织系统的历史表明,这些系统曾是多么偶然和易变,这也提示出,我们自己的时间组织系统也是历史的产物,且并非是普世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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