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向伦友丨小说/遛骡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向伦友：1972年出生于湖北利川汪莹镇，现就职于重庆万州普子中心小学，万州区语文骨干教师，重庆作协会员。1989年至今，已在国内各级刊物发表100多万字作品，多次荣获征文大奖，诗歌《向国哀日致敬》荣获2008年全国汶川地震征文银奖，小说《荒嫂》、《河清家的媳妇》先后荣获《小说选刊》征文二等奖。作品多次入选文学集。
遛 骡 向伦友
城里人流行遛弯遛狗，冉春贤听说之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着急，他也想遛遛，遛什么呢？老婆去世，孩子一年四季在外打工，狗日的连一个电话也不打。自从老婆去世，孩子给他买一个手机，说是好联系，刚开始儿子还每一个月打一个电话，谁知一两年了，手机成了摆设。这手机每时每刻都在吞吃他的银子，消耗他的电呢！这让他有点心疼。自己都舍不得照大灯泡，直到夜深了才开五瓦的灯泡照亮漆黑的夜晚。即使是五瓦的灯泡，在深山黑黢黢的夜里也狠狠咬了一个洞，有了温暖。一个人的影子随着那五瓦的灯晃动，总感觉缺点什么。到底缺点什么呢？这一直困扰他。他白天看着村里的小孩在玩手机，他总是去问问：“你们这么投入，你们在玩什么？”
“玩穿越火线！”
“玩植物大战僵尸！”
“玩奥特曼打怪兽！”
……
一串回答令他头疼，“什么是穿越火线？什么是植物大战僵尸？什么是奥特曼打怪兽？”
“说你也不懂，你知道奥特曼吗，世界上有32个奥特曼，佐菲奥特曼、初代奥特曼、贝利亚奥特曼等等……”孩子的回答让他无言以对。
“我真的老了，咋办?总得找个啥东西遛遛啊！”于是他一狠心，买了一头骡子，一来可以干活挣点油盐钱，二来可以遛遛弯消消寂寞。儿子不打电话，他把手机搁在枕头上，他不向小朋友那样玩奥特曼，他只好找一个述说的伙伴，那就是他新买的骡子。
男服学堂，女服嫁，骡子就得靠重压。多犟的骡子给它背上压上五六百斤，它都会乖乖的。骡子刚买来时，正值村里整治山坪塘，冉春贤随着村里其他骡子队给老板驮碎石沙子、水泥。连人带骡子一天三百元，包吃三顿饭，骡子也管一天的口粮三十斤玉米。成天五六个人，五六匹骡子，往返在公路与有山坪塘的地段，无论路有多远、多陡他们有着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本领。老板在附近的农民家做好了丰盛的饭食，干了半天，中午就在农民家吃饭，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吃饭不是问题，每天的米饭、肉类吃够，但不能饮酒。所以他们每天缺了点氛围。男人不饮酒，枉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冤枉来人间。他们白天尽情地抽叶子烟，一高兴，看谁的叶子烟长，比着抽，来回一趟一边吆喝着骡子，一边吧哒吧哒地吞云吐雾，一路上烟雾缭绕，好不快乐。晚上再也无法恪守承诺，来个饿狗扑食，一头拽进酒缸里，咕噜咕噜喝个够。当然在喝酒的同时他们也不忘给骡子加水添料，每天倒三十斤玉米让它们吃。劳动一天的骡子听话极了，吃饱喝足后安静地躺着歇息了，主人也安静地睡了。鼾声震撼整个山村。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半年，一口口山坪塘整治接近尾声，等待来年灌水。按政府签订的合同，所有山坪塘灌水不漏，才给老板接完款项。由于老板结不了帐，只好拖欠农民工的工资，他们也只给农民工接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其他人盯着老板要钱，可冉春贤他不急，他都六十开外的人了，钱拿来也没法用，一个人，一匹螺，能吃多少？欠着就欠着，老板可能也有难处，不然他一个老板会拖欠我们的工资？每逢同伙逼着老板要钱，他都会站出来打哈哈，帮着老板说话。有时同伙气不过骂道：“你脑壳遭驴踢了，不好使啊！吃里扒外。”就这样，他把同伙得罪了，以后有活同伙也不叫上他。不叫就不叫，反正不缺那两个钱买米、盐。
没了活，冉春贤轻松了许多，这对于他来说，干与不干都一样。可对于骡子就不一样，干活的骡子听话多了，没活的骡子就鼻子痒痒，牛逼哄哄，横竖不安逸。怎么办？得遛遛它，治治它的骡脾气。
于是冉春贤每天上午，给骡子驮上五六百斤的泥土，来回在山路上溜达，每天一趟，风雨无阻。没想到一遛，骡子又听话了。没有人给他说话，他就和骡子说。没有人跟他比着抽烟，他自己乐着抽。总之，别人怎么乐着他就怎么乐着。除了跟骡说话，他每天都到老伴的坟前，一边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一边快乐地说着当天的有趣事。在他心里，老伴仿佛没有死，只是躺在那里听他的讲述，说到开心之处，经常会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抑。他讲述某某修的山坪塘灌不住水，要返工；某某修的山坪塘没有做警示标志淹死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家人联合三亲六戚大闹到政府，把政府围得水泄不通，后来还动用武警才平息了事态；某某修的山坪塘淹死了一头野猪，一个农妇硬说是她家的猪跑出来，由于没做防护围栏，直接就跳进了塘里淹死，非要政府赔她猪。最后政府无奈也只好赔了一头猪钱。说到这里他又呵呵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他又吧嗒几口叶子烟，静静地躺在老伴的坟旁，睡着了。
太阳暖暖地照着，骡子驮着泥土站在他的旁边，安静地啃着青草。他梦到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彼此不好意思上床，于是在新婚之夜焦渴的白等了一晚，到了第二天他们彼此猴急猴急，结果什么也没做成……梦到了他们一起干活，一起回家……
最后他梦到了老伴遭病魔折磨的样子。老伴患的是癌症，肝癌。以前从没反应，直到有一天老伴说肚子有点疼，他把老伴带到镇卫生院一查，医院说本院无法治疗，需要转院。他又把老伴带到市医院一查，啊！肝癌晚期，如果治疗，需要五十万，我的天啊！五十万，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只好给远在深圳打工的儿子儿媳打电话，让他们拿主意，儿子们赶回来，一听说五十万，吓了一大跳。我们两个打工一个月加起来才四五千，一千的房租，一两千给孩子读书，自己哪有钱啊。儿子听后也不知所措。况且医院说花了这五十万后，还没有保证。这不是在讹钱吗。还是老伴说不治了，反正人早迟都是死，早死早投胎，没什么。可后来癌细胞扩散，老伴撒手去了。他也有时自责，不管怎样，老伴躺在泥土里，他躺在外面。人们常说阴阳只隔一层纸，错，应该是阴阳只隔一层土。
一梦醒来，已是下午了，时间对于他来说不起作用，一没孩子上学，二没老婆催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裹着一颗长长的叶子烟，才牵着骡子回家。
卸下骡子驮的泥土，把它关进圈里，给它倒上玉米让它吃着。看着骡子嘴唇轻轻地舔着那玉米粒，津津有味地嚼着，他自言自语的说：“还是做牲口好，虽然辛苦点，毕竟不操劳啊。”看了一会儿，又给骡子添点水，不让它渴着。然后才离开回了屋子。
忽然，一个黑影站在屋檐下，把他吓一大跳。“谁呀！”
“老冉，是我啊！我在这里等了些时辰了，你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修塘的老板。
“老板啊，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去年修的山坪塘，有几口不灌不了水，政府让我们返工，我接到通知，立马就赶过来了。不返工，尾款就不接给我们，拖欠的民工工资就无法支付，我是来求你们再给我驼一些材料修补修补山坪塘。“老板一口气说明来意。”
“进屋说，进屋说。”冉春贤在墙壁上摸到电灯开关，轻轻一拉，屋子顿然明亮了。冰冷的火塘、冰冷的板凳，一切都是冰冷的。不过有了电灯，瞬间感觉有些温暖。冉春贤用袖子抹抹板凳上的灰尘让老板坐下，“不好意思，家里没了老伴，冷清多了，孩子也不在家，嗨！说是家，让你见笑了，这哪里是家啊？只不过是个遮风挡雨的狗窝。”
“孩子啊，怎么没在？”老板问。
“外出打工，拖着一家大小，儿子啊，就是上世的敌人，这世来报仇，走了这么就连一个电话就没有打，你说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头？我就是一个活死人，平常没有一个人进我家，你是第一个进我家的人，我弄两个菜，咱俩喝两口。”
老板说：“你老伴呢？”
“去世了。还是老伴好啊，老伴是上世的恩人，这世来报恩，只可惜她命短，前年去世了，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来抽一口叶子烟。”冉春贤拿了一把叶子烟让老板吸，然后他就开始生火、做菜。他拿着一把菜刀站在椅子上在火塘的上方割下半截熏腊肉，再用火钳夹着烧，那腊肉吱吱地在火苗上滴油。烧好之后就放进锅里反复洗，洗干净后他切成片子放进烧的红红的铁锅里，瞬间油烟冒出，一股股腊肉香味扑鼻而来。老板也不闲着，不时添一把柴啊，不时递一下佐料，总之两个人像忘年交一样亲密和谐。
没过多久，一锅滚烫的粉条炖腊肉就端上了桌。冉春贤又拿出一瓶输液瓶子装好的包谷烧酒，两人围着火塘畅饮起来。滚烫的腊肉火锅，香醇的包谷烧酒，火红的火塘子，让人感觉幸福极了。冉春贤多久没有这么畅饮过了，一开心，两人把一瓶包谷烧酒喝了个底朝天。满屋的火光，满屋的酒香，满屋的欢声笑语，使这个留守老头偶找到了久违的快乐。只可惜好景不长，酒足饭饱之后老板告别冉春贤，留下的又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冉春贤到村子叫他的伙计，说这回驮了就结账，老板说了绝不拖欠。伙计们半信半疑地跟着冉春贤，继续穿梭在公路和山坪塘之间。一路上长长的叶子烟吧哒吧哒地响，一群骡子在山路上驮着水泥和沙子。人和骡子成了这路上最美的风景。
冉春贤和他的伙计们还是很卖力，他们知道，这些山坪塘是他们年轻时和父辈们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那是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毛主席发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每个大队都成立专业队，凡是能修田的就改造成梯田，有田就要水，所以在那时，凡是有田的地方就修了山坪塘，保证田有水灌溉。可是几十年过去，山坪塘从没有整治过，如今那些他们亲自修的梯田也荒芜了，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在城里打工，他们下一代生活在城里，根本不知家乡还有田，还有山坪塘。如今国家花钱整治上辈留下的农业基础设施，蓄水灌溉，即使眼前没有几个后生回家耕种，如果有一天他们从城里回来，看到清澈的塘水，干净的乡村水泥路，碧绿的山川，一定也想种地了。
这次一定要负责，不能敷衍了，一定要保证工程质量！冉春贤每天除了驮材料，还自告奋勇地担当起质量监督员。这是造福后世子孙的事，绝不祸害国家拨的款。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需要补修的山坪塘顺利完成。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冉春贤他们顺利结了账，领了钱，一行人哼着歌往家里走。那些伙计们兜里鼓胀着，人也轻松了许多，恨不得一步飞到家向老婆汇报喜悦。可冉春贤不急，他牵着骡子又转悠在老婆的坟地，然后把骡子的缰绳放下，任它自由地吃草。他又躺在了老婆的坟旁，裹了一截长长的叶子烟吧嗒吧嗒低抽起来。躺在这里他人踏实多了。然后开始诉说：“老婆啊，你在那边过的好吗？这一两个月我没得时间来看你 ，你不会记恨我吧！呵呵！我知道你不恨，这两个月我可没瞎掰，你看，我们年轻时一起挑的山坪塘，这次我们把整治好了，特别是那口——嘿嘿!他们叫——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与你相认识的那口，叫什么来着？喔！你看我的脑筋！喔！对了，叫鸭儿浮水塘，我们整治得特别认真，就连塘边的漏眼也按上了下水道管子。你还记得吗？那次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塘还是那口塘，经过整治，如今又焕发精神，可是没了你的身影。唉！”
冉春贤自言自语地诉说着。他感觉，老伴早已变成了坟头上的花草，那些花草仿佛听懂了他话语，在微风的吹拂下，点头颔首，笑逐颜开。看着这些茂盛的花草，冉春贤陶醉了。
忽然一阵天黑地恸，狂风肆虐，电闪雷鸣。“老头子，你还在这里干啥，快下雨了，赶快离开这里，回家去……”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醒了，迅速起来牵着骡子往家去。
“下吧，狠狠地下吧，检验质量的时候到了！”一夜的大雨下个不停。第二天天还没亮，冉春贤迫不及待地顶着一张塑料薄膜匆匆跑到那些整治的山坪塘，啊！每个塘都是满满的水，在雨水中静静地躺着。
再往远处看，青山如洗，太阳慢慢出来了，树叶碧得发亮。冉春贤心情舒畅地说：“喔！我的骡子还在家里，也该牵出来遛遛喽……”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