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康德共进晚餐

与康德共进晚餐——恶心的味道

克里斯托弗·特纳 著 吴万伟 译

厌恶或恶心涉及到拒绝一种本来当作享受的东西。

—伊曼努尔·康德《从实用主义角度看人类学》

在英国诺威奇城堡博物馆(the Norwich Castle Museum)有一张英国风俗画家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的油画,画面上是躺在床上的马修·舒尔茨(Matthew Schutz),他面色苍白,手拿痰盂在呕吐。

在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把里拉琴,在里拉琴的上面刻写有贺拉斯的名言,那是诗人停止在场地玩耍的时候,在爱神殿(the Temple of Venus)象征性拥抱的乐器。

上面写着“不久之前,我为了姑娘们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Vixi puellis nuper idoneus)按照荷加斯的传记作者詹妮·厄格洛(Jenny Uglow)的说法,作为病床画的滑稽模仿,这幅油画是受舒尔茨的新妻子委托画出来的,是对其贪吃暴食和骄奢淫荡的劝诫,目的是“让威尔士亲王的第三表兄舒尔茨对其婚前放浪形骸日子感到厌恶和恶心。”

舒尔茨的继承人显然不想有任何类似联想,在他1779年在49岁的年纪去世之后,唯一的女儿将画中的痰盂和呕吐等内容抹去了。等到1990年代初期,这幅画恢复展出时,人们看到舒尔茨在床上读报纸,但角度有些怪异,好像没有戴眼镜。

用词语替代呕吐,用逻格斯替代恶心的愿望不仅仅是简单的新教徒审查行为,也笨拙地击中了新兴美学哲学核心的棘手问题所谓的“品味科学”。

18世纪哲学家和批评家如戈特霍尔德·莱辛(Gotthold Lessing)、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尤其是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都痴迷于恶心问题,因为和丑陋、罪恶、崇高不同,恶心被认为是艺术中无法表现的东西。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1790)中指出“单单一种丑陋无法被符合自然地呈现出来,必然会破坏掉所有的美感快乐,因而也破坏艺术之美,”也就是说“那引发恶心的东西。”

人们认为,令人恶心的物品不能依靠绘画而变成美的东西,其形象将像现实中的物体那样让观看者感到难受和恶心。在这些哲学家看来,恶心成为一种无法消化的阻碍,一个讨厌的剩余物,重新返回到让人担心的地步,破坏监督管理它的尝试。

即使遭到禁止,投向恶心的关注暴露出一种秘密的痴迷。哲学家们试图将恶心的代表视为非法活动,因为总是存在对这些形象的爱好。施莱格尔在1795年的文章中哀叹当代人对恶心的崇拜是“濒临死亡的品味的最后一次痉挛”。(毫无疑问,他将荷加斯的病床油画解读为这些死亡剧痛的背景。)

如果我们想明白为很么“恶心”对于艺术哲学来说如此令人反感的话,就有必要理解康德和其他人说的美学品味(gustus)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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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荷加斯,躺在床上的马修·舒尔茨,大约1755-1760年,修改版。舒尔茨在看报。图片来源:英国诺威奇城堡博物馆(Courtesy Norwich Castle Museum & Art Gallery)。

在康德看来,似乎自相矛盾的是,味觉这个最不受重视的感官竟然被用来指代主要是视觉和听觉上的审美愉悦。

康德认为味觉和嗅觉的“主观性”感受比视觉、听觉和触觉的“客观性”感受低人一等,因为它们并不将我们和外部内容联系起来——它们在身体内发生化学变化。

味觉和嗅觉似乎就在身体内部,似乎已经被吸收了,难怪在康德看来,它们拥有和恶心之间的特权关系;恶臭的气味和令人不愉快的味道引发剧烈呕吐,因为肚子试图要将闯入者倒出去。

对于我们为什么称赞某些人的好品味,指的是他的审美判断,即使品味与同样低劣的像味觉一样的消化功能有关,康德找到了自己巧妙的解决办法。他称气味是“一定距离之外的口味”,它给我们“预先体验”(foretaste),在警告我们要避免什么时非常有用。

它引发的恶心能让我们避免呼吸有毒气味或避免吃下坏掉的食物。但是,虽然气味在这方面是味道的预演,康德认为味道更具生产性含义,因为它更少干涉我们的个人自由。

品尝是一种故意行为,你能选择把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但气味带有闯入性,是难以避免的,“比味道更少社交特征。”气息强加在你的身上,无论你是否想闻这个气味。康德写到,味道也有“进一步强化吃东西的具体优势,而气味不能产生这种感觉。”

就是围坐在饭桌前时,康德遭遇到为什么审美意识被称为品味问题的答案。在《判断力批判》和后来的“从实用主义角度看人类学”中,以更适合礼仪手册而非哲学著作的方式,康德列举了详细法则解释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应该如何行动。为此,他发觉自己不得不将品味的对立面——恶心理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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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6年,在他撰写著名的品味专著四年前,康德雇用了一个厨子,并开始在他柯尼斯堡的新家举办家宴聚会。这些聚会常常在午餐时举行,这是当时普鲁士的习惯做法,但据说“康德能够在傍晚静静地坐7到8个小时,就好像有人和他呆在一起似的。”

康德已经六十多岁,他是个疑病症患者,患有心脏心悸、消化不良、晕船(在湖上也会)。虽然有这些敏感性,他喜欢交换菜谱,选择食材,准备饭菜。晚年时,在心智还正常的情况下,他会在撰写哲学著作的过程中偏离主题去写菜谱计划。

有一个客人有幸得到这位著名哲学家的邀请,很好玩地记录了这场家宴。那是非常正式的活动:

有人不拘礼节地坐下来,另外有人准备好祈祷,康德打断他们,告诉他们坐下。一切都干净、清洁。只有三盘菜,都是精心准备的,且味道极好。有两瓶葡萄酒,还有应季水果和沙拉。一切都有现成的、确定无疑的秩序。汤端上来之后,几乎都喝光了,肉——通常是非常嫩的牛肉——也切好了。

他吃了一块儿肉,就像大部分菜一样,蘸上他为自己准备的英国芥末酱。他更喜欢吃饭时间彻底放松,不愿意讨论学术问题,有时候他会打断这样的联系。他最喜欢讨论政治话题。其实,他几乎完全沉溺于这些话题之中。他也想和朋友们谈论城市新闻以及日常生活。

对康德来说,最好的吃饭伙伴是有品位的人即“美学上的统一战线”,不仅仅是对“感官满足”感兴趣——这人人都能自己找到,而且是社交快感,吃饭只是社交享受的一种工具。”

康德

客人的数量“应该不少于代表着妩媚、优雅和美丽这三种品质的美丽美惠三女神( the Graces),应该不多于缪斯九女神(the Muses)。”(也就是3到9人之间),不应该基于就近原则分成不同小组,而是面向所有人讲话。

饭桌上肯定应该有个“安全公约”——“某种神圣性”和“保密责任”——以确保对话自由不受限制。聊天应该永远不要停下来,决不允许“死一般的沉默落下”。

康德提供了如何主持有品位聚餐的建议,主家如何维持对话随意且不受阻碍地顺利进行。它应该从叙述(新闻)开始,接着是推理(其中很难回避各种判断),最终以嘲讽结束(因为说说笑笑有助于消化)。

食物能够润滑自由和笼统对话的车轮,客人离开时“在自然的目的中发现思想文化——人们纳闷有这么多”。柯尼斯堡的市长和康德的一个朋友西奥多·希佩尔(Theodor Hippel)在其小说中记录了这些对话的用途;他也开玩笑地说“迟早康德会写一本书《烹调艺术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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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荷加斯,躺在床上的马修·舒尔茨,大约1755-1760年,原版。舒尔茨不是在看报,而是拿着痰盂呕吐。图片来源:英国诺威奇城堡博物馆(Courtesy Norwich Castle Museum & Art Gallery)。

康德有关安排完美聚会的观点将言论特权凌驾于吃饭的身体功能之上。在康德看来,品味是交际和东拉西扯的行为,人们用他所说的“普遍性声音”说话。这个主体感觉到难以抑制的交流其美感体验的冲动,仅仅是声音的即时性和活力提供了这种审美主体间性(aesthetic intersubjectivity)的基础。

难怪所有绘画艺术都是按康德的批判排名的,与言语和语言作为类比,为什么诗歌被放在高于绘画的特权地位?因为它能产生最大限度的“不涉利益的快乐”——哲学家对美感体验的定义。

审美品味超越吃饭的感官快乐,是在语言中进行交流的。相反,恶心是胃口构成的,康德论证说,审美态度不能仅仅依靠本能力量生存下去。

在《判断力批判》的一个章节“天才与品味的关系”中,康德确认了优美的丑陋这看似矛盾的东西,但是在他看来,恶心标志着代表边界——-合法性和可能性的边界——连天才都无法跨越。

在康德看来,天才的贡献之一就是能够表现“负面的快乐”,通过将“本性上丑陋或令人讨厌的东西”纳入艺术品。技术高超的艺术家能将丑陋纳入其中,将其放入强大的和勉强的整体里,将丑陋场景创造出美的表现:“狂怒、疾病、战争破坏等”。但是,恶心仍然是一种丑陋类别,令康德的天才也束手无策。

正如在这种完全依靠我们的想象力的怪异的感觉(恶心)中,这个对象可以说依靠我们的喜欢被表现出来,我们仍然需要面对它,该对象的人造表现不再和我们感觉的对象本身的本质区分开来,所以,它不可能被认为是美的。

恶心的对象消灭了表现的距离威力,用康德的话说,按其原始的物质性“坚持被欣赏”,既作为形象又作为现实。康德清教徒式地扭头不看恶心的快乐这个矛盾的、快乐主义的无形的强度,这种快乐有一种令他窒息的威胁。

到了他60多岁开始写第三大批判《判断力批判》的时候,康德痴迷于自己肠子的状况:“他非常认真地观察他的排泄情况,”有个朋友在1783年拜访了他之后写到,“他常常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反刍倒嚼,非常不得体地把吃的东西再翻上来,人们常常忍不住当面嘲笑他。

我向他保证最小程度的倒嚼给我同样多麻烦,就像他后天形成的倒嚼给他造成的麻烦一样。”但是,正是这些困惑——呕吐预兆语言和言语的失败方式,因而将口腔和肛门混淆——是康德(和舒尔茨的后人)所反对的东西。

语言是康德寻求的创建理想人类共同体的媒介,但他发现恶心无法说也无法描述。恶心以及它引起的呕吐让嘴巴拥有排泄功能,玷污语言的纯洁性,用黏稠黏滞物质性污染了透明和无印象的媒介。恶心是被压制的剩菜——总是有返回来的威胁——这是审美哲学把持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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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克里斯托弗·特纳(Christopher Turner),《内阁》编辑,著有《性欲高潮诱导器历险记:性革命如何来到美国》。

译自:LEFTOVERS /DINNER WITH KANT——The taste of disgust by Christopher Tur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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