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起一行：胡子宏生命日记（183）： 不沮丧，灾难自有它的价值
另起一行：胡子宏生命日记（183）
不沮丧，灾难自有它的价值
（一）
半年前的今天，我在北京肿瘤医院就诊。傍晚，住在附近的一家宾馆。也是在这个时刻，我和妻子应该跟小子一起共进晚餐。见到小子的时候，我内心一阵激动。晚上，送别小子，妻子流泪了，我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有点不是滋味，但是不觉得沮丧。
得病后，我烦躁过，悲伤过，偶尔也涌出一丝悔意，但是我没有沮丧过——即便是所谓绝症，我也没有必要怨天尤人，成为霜打的茄子。我知道沮丧没用，干脆就力争快乐地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几个居心叵测的人，曾经在微信公众号的留言里诅咒我，无非说我没几天日子，就不要太喧嚣了。我平静地拉黑了他们，笑嘻嘻地想，我正是心里时刻拥有危机感，才珍惜时间，努力做喜欢做的事情，我才不计较还有多久的寿命呢。病友德州颖的主治医师对她说，你只管快乐，不用忌口，别的事儿什么都不要在乎。我记住了这句话，我就是这么活的。
不沮丧，灾难自有它的价值。我的生活逐渐有规律了，我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耐心空前地坚定。譬如吃饭，午饭和晚饭，都是那么一碗挂面，属于半流食吧，我吃了几个月了，腻得很。但是，我悠着自己的情绪，那么一口一口，统统地咽下去。像这些日子，我每天睡到四五点，养精蓄锐，傍晚开始，就写日记。有事情做，所谓灾难的感觉，就会淡化。
我跟老婆的感情逐渐加深。我真不愿意穿那么厚，但是不能让老婆不高兴。我真不愿意吃那么多，但是老婆辛苦地做了饭，必须吃下去。大儿子准备考研，眼下期末考试的成绩令我欣慰。小儿子的学习态度认真，我没有精力陪伴他，但是他在踏实地做题。半个小时前，我躺在床上，小子悄悄地进来，拿着几道题来问我。我耐心地讲解，这种舐犊情深的感觉，就是灾难的价值。它让我活得逐渐思路清晰，慢慢地盘算自己想做的事情。它让我懂得世间的感情，懂得每一股关爱的温暖。
（二）
我得癌症一年前，有个学生家长也得了病，似乎是脑部有了胶质瘤。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位村妇，40来岁，儿子正在城市里上初中。她喜欢阅读我博客的文章，有两次，还拎着田里的玉米棒子送到我家。
她病后，给我发了一些短信，讲述自己的病情。我帮不了什么忙，只得好言劝慰。后来，QQ挂着，没有她的动静。再后来，她终于在QQ上招呼我。我忙问她的身体状况，得知一切尚可，能够骑电动车接孩子，甚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还可以到新世纪广场游玩。
在她病之后，儿子的成绩开始好了。她在QQ上告诉我，儿子的数学最近考了100分，她嘱咐儿子，多考几次100分，妈妈就会越来越开心。我发了个笑脸，祝贺一下。彼时，我的心情不再堵得慌。我想，莫非，当一个人命运多舛时，冥冥之中，会有另外一种力量，有意无意地补偿？
我家大儿子，7岁生日的次日，就失去了妈妈。妈妈遗言，希望儿子考上最好的大学。我就带着儿子学啊学啊，十年过去了，儿子的高考没有取得很壮观的成绩，但总算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如果没有不幸的命运，儿子会是什么样子呢？如今，我的灾难对儿子们而言，尽管也是不幸，但也应有它的价值。
（三）
2006年夏天，我在科技大厦外放自行车，听见手机响，打开一看，是女同学老姜的。短信只有几个字：我得了癌症。我的心情忽然感到压抑得厉害，因为两年前，我前妻刚刚因为重病而去世。我打通电话，老姜倒也不慌张，向我讲述确诊的经过。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知道，难以言状的心理压力和恐惧，都要她自己扛。
某一次同学聚会，我与老姜相逢，我请她站好，然后大家一起猜，哪个乳房是假的呢？男女有别，又不能伸手去摸，干脆就瞎猜。有人猜对了，有人猜错了。大家哈哈笑了一回。
2012年国庆节长假的某个晚上，我百无聊赖地在电脑上敲打着文字，QQ上忽然蹦出来老姜的招呼。她说，你猜，我现在在哪里？我嘿嘿一笑，猜什么呀，不就是北大校园嘛。果真，人家一家三口，正徜徉在北大校园里。此刻，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模糊。早在一年前，她家小子就被北大录取了。
儿子考上北大，对老姜一家而言，是不曾料想到的喜悦。老姜确诊乳腺癌后，老公就陪着她去天津做手术，然后就是化疗，然后就是吃药，病休，熬过了两年，重返工作岗位，继续忙碌着岗位上的一摊子业务。其间，没有谁去叮嘱儿子的学业。不知不觉，儿子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被石家庄二中录取。两年后的10月，别的同学还要忙碌备战高考8个月，他就因出色的奥赛成绩被北大提前录取。
我问过老姜，你觉得小子考上北大跟你得癌症有关系吗？她认真地想了想，说，应该有关系，儿子知道妈妈面临着生死劫，知道妈妈盼着什么，于是就向最好的目标努力。
我得病后，老姜给我发过一次短信，没有说太多鼓励的话。10年了，老姜活得很好。我经常想她，她是我心灵的一面旗帜。
（四）
2015年8月，重庆的家长跟我聊天，告诉我，她屡次提到的那个高中生，被北大录取了。刹那间，我内心涌出一股热流。早在两年前，重庆家长就告诉我，那个高中生的爸爸身体一直不好，妈妈一边陪伴着爸爸治疗，一边督促着他的学习。妈妈对他的严格，超出了常人的想象。甚至，在爸爸去世的灵堂上，他还在写作业。爸爸去世前后，他愣是没有耽误任何的功课。我不知道这个家庭承受悲伤和灾难的具体细节，但聊以自慰的是，男孩子实现了爸妈的心愿，终于考上了北大。
我不知道，灾难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带来的是动力还是压力。如果每个人的命运能选择，上述的几个例子中，孩子哪怕考不上名牌大学，也不希望亲人撒手人寰。现实中，总有一些人遇挫愈奋，会赢得命运的补偿。这其中有奥妙吗？我的答案是有。因为在蒙受灾难的家庭中，孩子的内心不会攀比正常家庭才有的快乐和舒畅，他的肩膀会较早地替父母分担生活的压力，他会专心地投入一个目标，迸发出意料不到的潜能，这就是灾难对一个有信念的孩子的价值。
灾难家庭很多，可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创造出命运的欣喜和补偿啊。道理很简单，在这个家庭的精神世界里，没有种植下一颗饱满的种子，灾难在孩子心里，难以成为养分和激励，于是乎，该麻木的心灵依然在麻木。没有种子的土壤上，不会有庄稼，只会长野草。
任何人都宁可平庸一生，也不愿意遭遇灾难。没有谁喜欢灾难后的命运补偿。可是，灾难来不来，往往由不得你自己，不知不觉，灾难就来了，你无法摆脱，只能迎战。无形中，灾难也会有它的价值。
如今，我就裹挟于灾难的阴影中。我会告诉儿子们，不沮丧，灾难自有它的价值。灾难来临后，我在力争赢得命运的补偿，给孩子的心灵播种一颗饱满的种子，然后激励孩子努力。即使悲伤来临，也只是人生的一道风景，留下爸爸寄予的种子，辛勤浇灌，它肯定会发芽。
胡子宏，供职于河北邢台市文联，毕业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河北作家协会会员，20多年来，在全国400多家报刊发表200多万字的散文随笔。作品有8篇次入选8册大中学课本、阅读教材。2016年7月罹患鼻咽癌，治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