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与根/ 李佳雪
有朋友跟我调侃说:“我坐飞机从海南回宁夏,打窗户往下看,起初是蓝色,再次是绿色,最后是黄色。”我听后不禁莞尔。有传说盘古死后身体化为了大地,血液汇成了江河。初时大西北,高低起伏的赤红色的荒地,着实让我觉得这个传说有迹可循。
我犹记得少年时,还未曾有这栋栋高楼平地起,入目的便是焦黄的土地。我们出行任黄沙漫天,尘土飞扬,壮阔神秘的北国风光,到底是和我们的车撞了个满怀。
车在行驶,地底的热气从干裂开来的细缝中攀着灼热的太阳光束往上爬,分散在空气中舔舐着人们的肌肤。偶有一排绿色映入眼帘,晃眼的深绿,浓重地、粘稠地并在一起,萦绕在心头的燥热感立马冲淡了不少。
少见的绿啊。
沿着土路往村庄的方向开,树丛越发的密了。生命起源于深海,万物都是水孕育的生灵,这些树也不例外。即使是在如此干旱的黄土地上,也仍有河流穿梭在其中。
听老一辈的人讲,这里曾经是没有河的。
银川平原地势总体偏高,1200多米的海拔,常年不见的雨天,即使有河也是旱季就干涸了。村落里的一条低势小河,在一场罕见的大雨之后,涨水了不少,硬生生地爬过了坚硬高大的黄土坡,和高处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吞并,夺取,成了今日我们眼前滋养着数棵深绿的大河。
一条低处的河流以强大的意志去吞噬了另一条偏高处的河流,即河流袭夺。地理学上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其实无非就是求生本能。这条小河想活下去,它想它的身体里可以有鱼儿在欢快的游玩;它想有一棵棵树木在它身边发芽,生长;它想滋润这片土地,让这片土地去滋润更多的人。于是它拼了命的从地底汲取水分,感知水源,壮大自己。
黄土高原沟壑区本身半干旱的气候,加上大风的侵袭,这片土地终将流失掉。让土地存活下来的,是一棵棵挺拔高大的树,而让树扎根的,是水。求生的本能让这条河充满力量,它身上背负着生命,用最坚决的姿态,冲进大河的身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人们血液里流淌的,便是这坚毅的河流。
近黄昏,绿意渐淡,村落的轮廓清晰起来。片片麦田嵌在这黄土间,铺了一地的浅绿。田间偶有几座红瓦白墙的房子,被绿拥着,尚且看不到小路。
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用双脚迈出去,多年以后又会用双脚跋涉把自己埋葬在这里,道理是说不清的,文化就是如此。
小憩了的空档,伴着隐约几声狗吠,我们来到了村子里。
出门时是朝霞相送 ,现在已是暮色降临。零星可见的星光是夜的眼睛,目送着我们走进这座村落的怀中。
院内的光亮穿过铁门,给这渐昏的周遭撕裂了数道缝儿。还是和小时候记忆中的大门一样,落锁处有铁锈,砖墙四周爬着说不上名儿的细绿的藤蔓。院内嘈杂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透过门缝传入耳鼻,熏的眼底都热热的。
是家的味道啊,走了那么多路,一个又一个城,心归属的地方,就只有这所小小的院子。
我们叩响了门,开门的是祖母。瘦了,黑了,也老了。
小时候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用护肤品捋平眼角的纹儿。我那时没有“老”的概念,奶奶就应该是奶奶,孩子就应该是孩子。直到现在我熬不了夜,一下雨就腿疼,眼角也有了细纹。老——无时无刻都在,你喝水吃饭,工作学习,每一秒它都在侵蚀你,一如几年不见的祖母。生命是在走向消逝的,能存活的,只有刻在骨子里非生命的东西。
祖母身后是蹦跳着跑出来的堂弟,四五岁的年龄,探头探脑的,两个黑仁眼珠滴溜溜的转,一副调皮的机灵样。
寒暄了许久,我们进了屋。正对着门的就是土炕。炕上摆着一个四腿大方桌,桌上是满大碟子的几个菜。
“估摸着你们也就这个时候来,我去盛饭,你们快坐。”围着大方桌盘腿坐在土炕上,祖母去盛饭了,堂弟一直偷瞄我。我年少时也是这个模样,也是躲在祖母身后,小心翼翼的触碰这个世界。
大块的土豆,大块的牛肉。我在湖南上学,少见牛肉,有也是小小的块,吃不过瘾。南方的温婉细腻重重山,到底是让我有些许的意难平。
饭后我们围在土炕上,爸爸又旧话重提,询问祖母要不要和我们去城里住。
“我老啦,去哪都不方便,这院子我和孙子俩人,清闲自在……而且你爸葬在这,守着我也心安。”
爸爸沉默了片刻,又去逗弄堂弟,说了半天城市里的好。
“我将来也是要去城市里念书的,现在要陪着祖母呢,你们且等着我吧,哼。”说完雄赳赳的看了我一眼。呵,小家伙。
高考完我一心想离开家,我总觉得一辈子总不能待在一个地方,要去跋涉,要去攀岩,这才算得上人生。真正攀岩了,心里头倒是空落落的,最早的稚气和热忱也都打磨的不见了踪影。
爸爸也没再强求,我待了几天倒是和堂弟混熟了。临行前小家伙哭的满脸鼻涕。我曾经离开母亲去往大学时也这样在被子里哭过,只是没这样肆意罢了。
小家伙,楼越建越高,我倒是想,多看两眼这里。
车子开过绿意浓浓的麦田,村子的影子在这清晨的雾气里消失不见。倒是隐约间,又看到了来时的那条河,仍在旱地间流淌。
总有一条河流会成为主流,总有一片土地会代代相传。根——从生命到精神,这种东西它永不会消亡,它汇在水中,种在土里,活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