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校庆是一盘大棋
在鸡血和大词横飞的话语下,我经常鼓吹普通人教育。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精英,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成为精英。做精英固然很好,但做普通人也没什么难堪,更没什么可怕。
做一个很努力的普通人,认认真真地活着,自食其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让他人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让世界因为我而有一点点不同,这就很了不起了。
我之所以讴歌普通人,事实上也有点私心,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是很多人眼里笨歪歪的存在。中考那一年,我虽然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只比分数线多一分,相当于骑线而入。其他人有的高出好多分,当别人在讨论分数的时候,我面红耳赤,感觉自己与他们都在农村班,简直就是偷来的。
我特别害怕别人问中考分,但班主任老师偏偏有一个理念,中考考得好,不努力高考有可能会滑坡;但中考考得不好,不管努力与否,高考绝无可能考得好。所以他特别在意中考分数。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虽然痛恨中考分数低的魔咒,但事实证明老师并没说错,高考我连续落榜,最后好容易考上一所专科学校。
我虽然在心里认定自己严重偏科,病入膏肓。但学渣就是学渣。所以当母校70周年校庆,魏校长电话联系我,想我写一篇校庆的回忆文章,我自然满口答应。因为无为一中是一所伟大的学校,有很多伟大的老师,我们承受先生的恩泽,有必要把先生们的教育教学思想,以及他们爱满天下的胸怀传播出去。
令我感动的是,学校70周年校庆,我被邀请返校,而且是作为26名杰出校友之一。不辱没母校就好了,杰在哪里?出在哪里?杰出在哪里?我诚惶诚恐,如当年差不多全班垫底进入农村班一样,我又一次忝列其间。
即便我们班级同学群里,也有不少同学反复问:“我不知道杰出校友是什么标准?我想参加,不请我,我很失望。”另一个被邀请的是倪受彬,我的好兄弟,同济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绿色技术银行首席法律顾问,研究院院长。他被称为“杰出”是毫无争议的。争议的估计还是我,这让我更难堪,也更难受。
但回乡的收获很大,主要的感悟有三条。
第一,自卑感对学生的影响如影随形。
先是我的自卑。
我非常震惊,一个学校的校庆,座谈会无为市人民政府四大班子全部领导均到场。市委书记、市长温和理性,一两句玩笑话就打消了大家顾虑,气氛非常融洽,大家随便聊天,积极主动,为家乡发展出谋划策。
市人大主任是当年我们最敬仰的语文老师,一笔粉笔字龙飞凤舞,潇洒无比。市人民政府副市长既是我们的校友,又是我市最著名学校的老校长,堪称最懂教育的市领导。他们的发言无比真切,温暖人心。
我左边的师兄叫洪方明,系华为技术有限公司华为云中国区的总裁。右边的美女师妹是宝武武钢资源高级副总裁吴寒芬。宝武集团是宝钢与武钢联合重组而成。这两家企业都是巨无霸的存在,这两位师兄妹都是总裁级别的人物。
听他们谈论天下大势,我惴惴不安,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虽然觉得基础教育也很重要,但和实打实的建功立业企业家相比还是有差距。
吴寒芬副总裁是被点名发言,大家觉得她漂亮,老师一直念念不忘,又是武汉过来的。她讲得确实很好,有女性的感染力。
洪方明兄,提出了未来的四种重点发展的核心,这也是华为的判断。他可以为家乡牵头一些重大企业,做很多事情。我是老师,老师很认真,做了一些准备,但根本没捞到讲话的机会。
第二天到校庆典礼的现场,突然看见了老同学赵医生。他现在上海某医院,号称赵一刀,是非常著名的手术名医。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我问他,看的是什么专科。他说是肛肠科。我说:“我总感觉自己的肠胃有点问题,啥时候找你看一看。”
赵一刀同学突然说了一句话:“你们终于也要找我了,我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原来我也有作用的……”
那一刻,我悚然而惊,“你们”和“我”分得如此泾渭分明。这是另一个自卑的人。当初赵同学和我都不属于聪明的学生,我们不被看见,不被理解,不被尊重。
后来我去读了文科,性格不再压抑。他一直在读理科,一直活在“中考决定论”的梦魇之下。回家之后,赵一刀的话一直回响在我脑海里,我们都没有从当初的自卑中走出来。我一直过于强调平等,某种程度上还是自卑。
第二,未经体验过的生活不值得一过。
遇见老同学非常开心。老同学儿子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毕业之后,不听父母读研劝说,直接就去工作了。早早离开父母的叨叨,一个人独立生活,这是很多孩子的梦寐以求。
孩子的工作地点离家很远。孩子妈舍不得孩子,给孩子在单位旁租了一套房子,月租金5000元。孩子累死累活一个月7000多元。房租一除,所剩无几。在单位里,没有人在乎你开心不开心,也没有人在乎你工作难不难,完成任务不再是功劳,而是责任。
工作一年之后,孩子有两个切身体验。“一是挣点钱非常不容易,二是读书是全天下最轻松的事。”当初读书的时候,不好好地干,屁股上像长了疮一样,坐不到一会时间。一会就说自己累了,玩玩手机,打打游戏,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工作一年来,孩子体验到了很多,他选择放弃工作,回家复习备考研究生。短短一年,孩子对金钱有了全新的理解,重新读书他觉得很快乐,值得珍惜。
第三,学生比孩子可能更加靠谱。
师兄骆斌是国医大师,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教授,师从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的国医大师王琦教授。骆斌师兄比我们毕业早了10年。晚上政府宴请我们之后,在回宾馆的路上,骆斌教授、受斌教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都是老师。骆斌师兄说起自己的一点感悟,让我们心有戚戚焉。
骆斌教授说,他在北京做医生看得多了。很多部委干部、教授博导,退休之后,孩子大多在国外生活。一旦生病,老年人上上下下跑楼梯,佝偻着身体,非常可怜。
骆教授看在眼里,觉得未来靠孩子不太靠谱。孩子可能不在身边,甚至会拒绝。但如果找到学生,学生一般不可能拒绝。
比如师兄是王琦大师的大弟子。任何时候老师一有事,一个电话,自己总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所以骆师兄现在带学生,对学生学习生活都很照顾,细致入微,关怀备至。等到学生毕业,只要孩子们有要求,他一定发挥最大作用,帮学生留在北京。
他孩子在国外,未来也许靠不上孩子了,但这些学生在北京旁边,在医院里工作,自己一旦生病,学生们是能够帮点忙的。最后师兄说,老年人最大的事情就是看病……
这句话,又一次触动我心。受斌是院长,学生对其敬畏有加,似乎没有建立起这种关系,他有点着急,说未来要注意。我和学生关系还好,但文科学生不做医生,找学生看病估计是开不了口的。这样一想就觉得有点灰暗。
校庆中有一个情景剧,当白发匆匆的学生归来,在到处打听老师的情况。大屏幕上老师们的照片一张张滑过……白发学生的呼喊着:老师,亲爱的老师,您在哪里?你们还好吗?
我看到了我们敬爱的体育老师马老师,突然间就泪奔了。马老师是回族人,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把我们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经常看见我们,远远迎上来就要拥抱。可惜我们都要挣脱,而且还要远远躲开……
在泪光中,恍惚看见滑过的照片有点异样,我猛然一惊,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晚上我再三打听并确认,马老师果真去世多年了……
师兄说得真对,老年人重要的事情是看病!祝愿我的母校生日快乐,祝愿我们的老师,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