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柴
因为《沙家浜》,人们熟悉了芦苇荡。在我们老家,芦苇不叫芦苇,只叫芦柴,或者就叫大柴。芦柴有大小柴之分。长得比大拇指还要粗、高达两三丈甚至四五丈的是大柴;小柴则只有小手指粗细,丈把高。大小柴各有所用。
春天的时候,芦柴破土而出,像竹笋一样,青葱而蓬勃,“嫩喜日光薄,疏忧雨点粗”。不几天,就长出叶子,绿油油的一片。我们把它摘下来,卷成圆锥状,尖的一头留孔,对着嘴一吹,能模仿出各种声音。这大概就是我们儿时的音乐启蒙教育吧。叶片长大了,摘下来,包上糯米,煮熟了,就是粽子,据说那个香啊!只有耳闻,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
夏天,芦柴长得茂密而疯狂,风一吹唰唰地响。各种鸟躲在里面做窝,间或有野鸭出没。中午的时候,日头正盛,密扎扎的芦柴地里热得能让人窒息。我却被里面茂盛的青草所吸引。于是背着小朋友,一个人静悄悄地钻进去,挥镰如风,披汗如雨,一会就能割不少青草。有一次正割着,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慌忙抱着草往外跑,感觉一口气要喘不出来的样子。晕乎乎跑到外面,风一吹缓过来了。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可能是要中暑的症状。
到了秋天,芦柴叶子变得枯黄,芦梢上慢慢开出花来,先是黄白相间,渐渐地变成雪白雪白的一大片。风一吹,摇曳而多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原来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不过那时天已经渐有些冷了,揪一朵芦花放在手中,立刻就有了温暖的感觉。
冬天来了,风卷残叶,霜打落花。人们忙完了其他收成以后,才开始砍柴。砍完后,芦柴地里只剩下败叶掩盖着芦根,等着来年发芽。砍下来的芦柴捆成捆,斜靠在巷口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集市上叫卖,或者留着他用。
那时候,芦柴的用处可大着呢。
首先是盖房子。芦柴是造房子不可或缺的“建材”。过去农民盖房子,用杂木撑起四梁八柱,拉上桁条。人们把大柴扎成拳头粗细的柴把子,与桁条成九十度,搭在桁条上,上面抹上厚厚的一层草泥,再在上面覆上整齐的麦草,这样才能遮风挡雨。
其次是做席子。我们小时候没有见过草席子竹席子,各家各户都是用大柴席子。那是把芦柴表皮剥干净,打成篾,光的一面朝上编成的。芦柴质脆,韧性差,这就需要编席子的人心细而手巧。席子铺上床,床边的部分因经常与人接触而易于损坏,于是细心的人家用旧布把席边子包起来,延长使用寿
命。饶是如此,柴席子仍然易损坏,坏了也舍不得扔。我们小时候谁穿过衬衣?光着身子睡在坏席子上,一夜过来身上带点小伤是常有的事。
此外,就是做间房笆。农村的草房每间屋子之间没有墙,用柴笆间开来。长得细小一些的小柴,像编席子一样编起来,叫打笆。笆打好以后,竖在两房之间,留个房门,挂上帘子。笆是柴编的,凹凸不平,上面可以随意插一些小物件。妇女们便把萝卜青菜的种子甚至针头线脑,统统用纸包起来,别在间房笆上,倒也不会混淆或遗忘。
冬天的时候,天酷冷酷冷的。家家的草房屋檐口都会挂上一串串“冻铃铛”。天冷,孩子的身上只有空心小棉袄,还要冰天雪地里闹着玩耍,一双棉鞋愁坏了大人们。手巧的农人们用蒲草做鞋底,用芦花编鞋帮子,里外毛茸茸的,我们把它叫做“毛窝子”。穿上去暖和,可是不结实,尤其是雨雪天一踩一踏,马上就坏了。毛窝子多是男孩子们穿的,女孩子们穿了觉得不体面,也有损这家大人形象。不少的人家就用薄木片钉上两块整齐的小木块,做鞋底子,鞋帮子用芦花带点旧布条编起来。这种鞋叫“木屐子”,和古人的木屐又像又不像,倒是又暖和又结实。天寒地冻,如果听见一阵咚咚咚咚的响声,那是有邻居穿木屐串门来了。我小时候没有穿过毛窝子,木屐子也很少穿。母亲想方设法为我们做一双灯芯绒布棉鞋穿上。母亲以此为自豪。
现在再回老家,几乎看不到芦柴了。河边沟沿,都栽上了树,或者种上了庄稼。土地是显得越来越金贵了。偶尔哪家汪塘收点芦柴,成了稀罕物,砍下来收好。谁家老人去世了,芦柴就派上它最后也是唯一的用场——做“哭丧棒”。五、七根芦柴扎成一小把,剁成一米多长的样子,孝子贤孙们送葬时拖着跪在棺材后边,是一种继承的象征。于是我想,这也是一种文化传承吗?
“芦苇深花里,渔歌一曲长”。无论如何,对于从贫困中走出来的我们来说,芦柴留下了抹不掉的既酸涩又温馨的记忆。
选自《“七徙居”诗文》
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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