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订婚女孩,陷入不能生育的谣言
“你姐离婚了。”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哽咽。
我在班车上,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姐姐离婚好像是我早就清楚的结果,可真等这一天到来,还是如鲠在喉。姐姐结婚是被逼的,被我妈逼的,而我妈又是被舆论和我逼的,最终受害者是姐姐。
1979年,我出生在河南北部的一个村子,村民多以种地为生。
说起来,我与世界的见面有点艰难。那一年,计划生育已经如火如荼地在各地方展开。
在我上面,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哥哥、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父亲是煤矿工人,留下第三胎会影响他的工作,他一天一封夺命家书,母亲每天可劲儿在庄稼地里锄地,想着流就流了。只有奶奶接受大队里的批斗,她说:“我家人口不旺,不管男孩女孩,最后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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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计划生育夹缝中的产物,对姐姐的命运起到破坏性的一击。
可能是老小的缘故,我成了父母手中的香饽饽,而哥哥是爷爷(其实是我的外公)的心头肉。爷爷这辈子有三个女儿,只生下哥哥一个男孩,他在家中的分量可想而知。姐姐就是二节杠吃不上,爷爷不疼爸妈不爱。她从小爱哭,连慈祥的奶奶有时都烦她。
爷爷富有商业头脑,办的造纸厂红红火火。那时候,我家是村里首富,盖了村里第一栋两层楼,买了第一台电视机。
我搬着凳子去学前班时,被告知人数已满,是爷爷利用和校长的关系,把我直接放在上一年级的姐姐旁边,让我当旁听生,只要管着调皮的我就行了。
没想到我的成绩超过姐姐,还名列前茅。起初,妈妈逢人就夸我聪明,后来她竟然对我说,以后别人问成绩,尤其是当着姐姐面的时候打个马虎眼就行了。我不干,姐姐成绩不好,难道我不说,她就能变好?
直到姐姐初二那年,她实在学不进去,天天回去跟奶奶说让她回家吧,回家了可以帮忙做家务,还可以天天搓皮筋儿挣钱,还保证一天给我一毛钱作为生活费。那时,村里辍学的女孩很多,大多数都是在家搓皮筋儿,手快的话,一个月能挣到一百块钱。
就这样,姐姐辍学了。
在我中考前夕,爷爷得了脑溢血,导致轻微半身不遂,虽然治疗及时,依然落下病根,厂子是开不了了,自此家里每况愈下。
父亲是入赘的女婿,一直想通过成功办厂证明自己的实力,爷爷病前却像提防小偷一样地提防着父亲,生怕他有能力了之后带走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爷爷病后,父亲办了停薪留职,和朋友合伙办了新的造纸厂。他不清楚那时已到造纸厂的末路,环境污染严重,环保局三天两头检查。
那年,我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实验班,离开村子,到30里外的县城求学,每周只能回去一次,一次要骑行一个多小时,即便这样,全家也都替我高兴。这是当年家里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高中生活激烈残酷,我的成绩在初中一直名列前茅,到了高中实验班却沦为中下游。班主任按成绩选座位,前三十名可以自己挑座位,我从来都无缘自主选择,考试成了煎熬。
此外,巨大的城乡差异让我无所适从,宿舍里十个人,六个是城里人。她们谈论电影、城里发生的新闻,买一些叫得上牌子的东西。其实她们都是挺好的人,有时候好心给我巧克力,我却拒绝,生怕礼尚不能往来。那种无意中散发出的优越,让我紧绷自己。
奶奶经常凌晨三四点钟起来,一口气为我烙几十张饼子,作为我整周的早晚餐。我既感动,在室友面前又觉得窘迫。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令我自卑,同时让我下定决心突出重围,考上大学。
不知不觉,姐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有个叫红星的退伍军人入了姐姐的法眼。红星一米七六,浓眉大眼,穿上军装,英姿飒爽。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们教室门口。那天,他带姐姐去城里看电影,顺便去学校看我。他们走了之后,同学都说我准姐夫好帅,我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当时我哥去四川当兵,红星每次到家里,不愿意走,住在我哥的房间,订婚之前就喊我父母爸爸、妈妈。
每周,我从城里回去,姐姐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比以前也爱说很多。我总是打趣她:“红星什么时候接你走啊?”姐姐笑着不说话,可是“我愿意”三个字都写在笑容里。
那时,姐姐的梳妆台抽屉里总会多些小物件,戒指就好几种,草编的、塑料的、面条做的,最贵重的是一个银的,仔细看,每枚戒指上都有红星和姐姐的名字。她彻底被红星俘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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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看到日思夜盼的高考成绩,我心里想撞墙。回到家,本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却发现屋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姐姐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妈妈坐在床边满脸怒气。谁也没有问我的高考成绩。
“怎么啦?”我问。姐姐还是一言不发,妈妈看了看姐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时电话响了,姐姐把头蒙了起来,妈妈示意我不要接电话。
不一会儿,妈妈走出房间低声跟我说,红星的父亲不知道听谁说你姐不能生育,要退婚。不能生育,不可能吧,我脱口而出。当然不可能了,不知道谁造的遥,要是让我知道是谁,非找他算账,妈妈咬牙切齿地说。
“红星什么意思?”我此刻更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想法。刚才电话就是红星打的,他不同意退婚,但是他希望姐姐去医院检查,他也给自己检查。姐姐不愿意,婚前体检本来没问题,可这种情况下,检查令她觉得丢人。
“姐,证明自己一点也不丢人。倒是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知道知道他们的坏心肠。”我说服姐姐。于是,她跟着红星去做检查。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姐姐和红星都没有问题,能正常生育。
< 图源《地久天长》>
本以为这个坎儿过去了,等待姐姐和红星的就是结婚,可是红星的父亲还是不同意,说检查结果也有不准的,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有说别人不能生,肯定是我姐有问题,必须退婚。
红星继续来找姐姐,让她多给一些时间。我妈说,如果没有说服他爸,还是暂时别来了,省得别人说闲话。红星表示,如果说服不了他爸,就断绝父子关系,反正一定要娶我姐。
媒婆邻居婶婶来我家,说红星父亲的发小是村支书,有钱有势,要是红星娶他的女儿,就答应在城里给他们买套房。
我们家早已从村里首富变为债台高筑,哪里可能给姐姐在城里买套房子,连哥哥订婚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再说,我们也不可能去迎合这样一个势利眼的父亲。母亲气愤地说:“爱结不结,我女儿不是非他家不嫁,提亲的多得是,还愁嫁不出去,呸。”
我妈同意退婚,继续让媒人说亲。刚开始提亲的人还挺多,姐姐心里记挂着红星,不愿相见。好几次,我从城里回家过周末,姐姐总是无所事事地坐在梳妆柜前,玩着红星给她的小物件。
后来,提亲的人越来越少,妈妈越来越担心。直到有一天,她去镇上办事碰到二婶,事情才真相大白。二婶让她尽快给姐姐订婚,外面风言风语,说因为姐姐不会生孩子,人家才退婚的。
在农村,女人无法生育是天大的事儿。即使体检正常,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是以讹传讹,加在姐姐身上了。
姐姐根本不在乎,偶尔有相亲,她要么不愿见要么应付了事。她的心还在红星身上,而红星也是重情义的男人。自母亲同意退婚,姐姐就不愿意见红星了,可是他每天都来,姐姐不见,他就在我们后院外的大堤上喊姐姐的名字。
那时候,因生病已经不太灵光的爷爷半夜出去上厕所,经常听见姐姐的名字,于是吓唬红星,再喊就叫警察了。
或许姐姐一直有所期待,她希望红星单枪匹马来抢她,更希望红星明媒正娶来迎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姐姐不会生育的谣言愈演愈烈,几乎没有人来提亲了。妈妈急得到处找人给姐姐说媒。姐姐依然无动于衷,我苦于复读,也没空劝她。
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来过周末,妈妈悄悄把我拉到她的卧室,让我劝劝姐姐,晚一点会有一个相亲,男方只要过得去,就同意了吧,红星没有指望了,听说女方的父亲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很快就结婚了。
“婚姻大事,肯定要尊重姐姐的意愿,我可不能去劝姐姐。”
“你也知道婚姻是大事,你姐再这样拖下去,只能说二婚的了。都是你奶奶教堂的人说闲话,现在我们有嘴说不清,还能一家家去告诉人家?妈实在没辙了,你赶紧去劝劝你姐吧。”妈妈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我也跟着流泪。
我陪姐姐一起去见那个相亲对象,和红星的相貌没法比,不过还算看得过去。按照妈妈的意思,我违心地说了很多那人的好话,也劝姐姐往前看,过去的就过去吧。
< 图源《海街日记》>
姐姐终于同意了,妈妈乐开了花。我终于可以全力以赴,第二次备战高考。
1998年的暑假,全家都沉浸在我考上大学的喜悦里。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轮番上演祝贺和别离大戏,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正打算跟姐姐讲从同学那里听来的趣事,却意外看见姐姐正对着那些戒指流眼泪。那些从梳妆台抽屉里不翼而飞的物件,一一摆在姐姐面前,那是她对红星为数不多的念想。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气跟妈妈说,姐的婚事还是退了吧。
妈妈眼圈红了,强忍着眼泪,“退不了了,你读大学的学费,就是你姐的彩礼。”
那天晚上,我把分散在皮箱里、背包里、内裤里、衣兜里的五千块钱全部堆在一起,数了一遍又一遍,把录取通知书放在钱的旁边,看了又看。那不是一张纸,是改变我命运的重要物件,而那一堆钱是实现我命运转变的途径。
我反扣上通知书,只盯着那一堆钱,心里明白,它也是改变姐姐命运的重要物件。
半夜,我辗转难眠。我没有勇气去唤醒熟睡中的妈妈,告诉她大学我可以不上。他们肯定也不会同意,村里我们那一届,我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那是他们多么大的骄傲。
我收起眼泪,心变得坚硬起来。说不定姐姐可以和他和谐相处,而我一旦放弃,或许再也没有转身的机会。我又把五千块钱各安其所,以后我会拿五万、五十万去偿还姐姐的。
姐姐从小爱哭。奶奶以前没少给她擦眼泪,对姐姐做过的最残酷的事情,就是往她哇哇直哭的嘴巴里撒盐。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美好前程,在她受伤的心口上撒上盐巴。
我大一的寒假,姐姐嫁给了姐夫,母亲并没有陪任何嫁妆,为此拉开姐姐和她婆婆十几年的战争。而我也因婚礼上红包的事情跟她的两个小姑子发生了争执,这更增加了姐姐的苦难。
婚后没多久,家里人都去姐姐家里赶集,一年一次的老集会,为了让母亲他们坐下,姐姐自己搬了一个桌子往房间里走,我听见她婆婆在后面小声抱怨:“结婚的时候没陪嫁就不要坐。”
姐姐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她结婚的时候,是我们家里最艰难的时刻。我上着大学,哥哥刚结了婚,爸爸做生意亏着本,不仅陪不了姐姐嫁妆,还花掉姐姐的彩礼钱,惹得她婆婆不满。
好在结婚不久,姐姐怀孕了,消息像长了翅膀四处飞翔。我们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终于可以向大家证明了:姐姐是可以生孩子的。这是一件太难得的事,以至于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的消息都没有盖过怀孕本身。
< 图源《大江大河》>
2002年大学毕业,我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慢慢稳定下来。这时母亲才敢慢慢跟我说出父亲的债务。起初是三万,后面又不断地涌现,陆续算下来竟然高达十万。
哥哥当兵回来之后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托人在粮食系统当临时工,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偿还父亲的债务。家里只有我读了大学,十万块像是一座大山全部压在我身上。
那些年,姐姐和姐夫将就地过着,感情不和,还有儿子牵着。他们结婚之后,姐夫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那时候,附近村子的男孩辍学之后会去学开卡车,其次就是跟着包工头干一些化工类的活计。姐夫属于后者。包工头们喜欢他的手艺,但是受不了他的臭脾气,他总是嫌人家这个干不好、那个干不好,常常使脸色,导致自己经常无活可干。
没活干的时候,姐夫就坐在搓皮筋儿的女人堆里,偶尔帮女人们搓搓皮筋儿。姐姐看不惯,但她最受不了的还是姐夫的抠和霸道。
姐夫自己很少添加新衣服,对姐姐也做这样的要求。后来,姐姐买件新衣服都藏起来,避免和他发生争吵。日子好一些的时候,他依然不改,姐姐给他买件好点的衣服都好像要了他的命,嚷嚷着要退货。
而他看不惯的人,也不允许姐姐相处,否则就说些极其刺耳的难听话。姐姐经常跟我诉苦:“有几个人是他看得惯的呢?”
< 图源 《床上关系》>
后来我也结婚了,2007年顺利产下一女,母亲几乎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二十八年,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母亲则讲出隐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秘密。
我生下来后,家人发现我得了一种罕见病,只有尿道没有阴道。那时候几个姑奶在西安,她们带我去西安的医院。医生说,等大一些了动手术。这件事给全家投下了极大的阴影。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妈妈骑车载我坐在自行车前梁上,我调皮地乱动,一下子碰到屁股沟,连连喊疼。结果,缠绕家里好几年的“难言之隐”自然痊愈了。
奶奶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把我的痊愈归结为上帝显灵。于是,她在奉献箱里捐了钞票,还当着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信徒做了见证,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事情就坏在这个见证上面,奶奶对兄弟姐妹信徒的赤诚,换来的不止是祝福,还连带出对姐姐张冠李戴的伤害。十几年后,一个信徒还记得这个事情,她错把我当成姐姐,竟然对男方家说我姐不会生育。
挂掉妈妈的电话,看着床上熟睡着的孩子,我嚎啕大哭。母爱不止伟大,也很煎熬。
在深圳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光鲜。
我换过几份工作,大多是从事采购这行,最长一份工作是在一个500强大厂干了将近六年,工资的好大一部分都是加班加出来的辛苦钱。
我的一部诺基亚白屏手机用了很多年,回去见到老同学,他们都忍不住说,你可是在深圳工作呀。哪个年轻女人不爱逛街啊,可是我只喜欢地摊,那里的衣服便宜,偶尔也会逛逛商场,看看折扣促销足够低的衣服。
就这样,陆陆续续好几年的时间,我独自还清了父亲的债务,这可能是我唯一对家里的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