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铮丨春光里的山重


记得有作家说到宫粉羊蹄甲花时,用了“艳不可近,纯不可渎”语,每次都要看到绝望才肯离去。在长泰山重村,青山绿水沃野间,片片花海前,我一遍遍地回味余先生笔下的“绝望”一词,突然就眼眶湿润。如果可以,我也想,我也要,要看到绝望再离去!绝望来自对美丽的畏惧。对于美丽,特别是大自然花的美,女人从来都缺少抗拒力,而于我,更多了一份畏惧。深怀敬畏,唯恐亵渎。一朵花尚且能让人心醉,何况那一片片油菜花呵,桃花呵。春光里,色彩的河流,花香的河流,青草、田土、牛粪各种气息混和的河流,伴和着马洋溪源头的清水欢波,在田园间徐流慢淌。游客们沉浸其中,随波逐流,见着一股浪就追,就笑,就欢呼。

一道道浪迎面而来,是金黄灿灿的浪,席卷着油菜花独特的清芬,从青山之下铺天盖地欢涌而来。我们纷纷跳入浪里,人在金浪里沉浮,在清香里忘我陶醉。此时此刻,人生哪有阴霾,哪有苦痛,都忘却了,只剩下一片让人幸福得晕眩的阳光——这明明就是一片盛产阳光的田园,翻卷着阳光的浪。待俯身细看,才发现原来朵朵油菜花上,只只蜜蜂正忙得不亦乐乎。看着看着,猛一眨眼,恍惚里,片片油菜花瓣却又都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蝶,而我还看见,我的快乐也扇动着翅膀飞起来了。我想起了聋友樱。那年,樱给我发短信时,她正流连于绵绵祁连山下无边无垠的油菜花海里,看蜂采蜜,看蝶恋花,最后索性躺下,闭上眼,在一片流彩溢香里做一场金黄色的梦。她说:这世界真的太美了,就算听不到风的歌唱,却还可以看到这么神奇的色彩世界,此时此刻,我感觉很幸福了,很想哭。当时看着短信,我在千里之外想象那片无边的金黄,是如何美丽到让一个饱经苦难的灵魂幸福得想流泪,那弥漫风中的,能让一颗曾经浮躁的心沉静下来的,又该是一种多么醉人的清香呢?我为樱庆幸,那一刻,她眼里只剩下世界的美丽,曾经所受的苦难都经不起这美丽的直射。

这一刻,我眼里只剩下世界的美丽。我一直都畏惧这样的美丽——那些能震慑心灵,让人在冷暖红尘里心甘情愿地沉溺的美丽。

再放眼旷野的时候,绯红、粉红的浪此起彼伏,记忆里能想起的,所有与桃花有关的诗句都争着往脑子里挤去。直到走进桃园,近距离地与枝头上朵朵绽放的桃花对视,心里便只默念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念着念着,十四个字最后只剩下一个“笑”字,好一个“笑”啊!你看吧,朵朵桃花都在笑,都在笑,笑得俏脸发红,娇姿乱颤。人面会消逝,伤情的是人心,花不知,花不管,花只懂得一件事——春天来了。桃花是属于春天的,与流水一起丰沛、润饰人间,几乎占尽春的美色。闽南春来早,时令尚值正月,惊蛰未至,山重村的李花却早过了盛期,青白一片,青的是日愈碧茂的叶,白的是未谢将谢的花。而桃花,在那山坡高地、田园旷野、房前屋后,恰如一群美娇娘,春风里一起粉袖轻扬,朱裙曼舞,处处只见红影飘袅,明艳绝伦。凝眸久视,始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是古人诗句,而是人间凡尘千万年不褪色的绝美;“世外桃源”也不在古人的名篇,而在每个爱美尚真的俗世凡人追求的境界。

桃源般的山重村,阡陌交通间,每一处花田里,都有游客,或者赏花,或者拍照。从一处花田到另一处花田,只要见着花,人就奔过去。走过一间石屋,屋边三五株粉桃花,用鹅卵石砌围起来的小菜地里种着青青芥菜、艳艳油菜花。一群鸡在地上寻食,一条黑狗把尾巴摇得欢。几个村民坐石块上闲聊,见我们拿着相机对着花不断地“咔嚓”,只是默笑,那是山村人特有的朴实的笑。我想,这些生活在烂漫春花里的山村人,或许不懂摄影绘画,不会吟诗作文,但他们每日里与花相对相处,心魂怎能不浸染了花的芬芳?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这芬芳的酿造者。

来山重的,不只是游客,还有飞鸟。它们不时地从我们身边、头顶掠过,驾着清风,来去自由。比起我们这些靠双脚走路,或者骑车、坐电瓶观光车的人类,它们才是天地真正的旅游家。

去山重,本为看花而去,不期然会遇见许多古树,油然暗喜。看树,总有一种比看花更微妙而复杂的情感。绿色,不足以炫目,却如碧水静流,支支脉脉都渗透、滋润着心灵的禾田。它不可或缺。我很少长时间看一朵花,但总爱久久地看一棵树,若看的是一棵古树,更是百看不厌,遐想万千。一棵古树,从根到叶,都关乎生命与灵魂,历史与文化,人类与自然,时空与宇宙……

马洋溪流穿村而过,在村东一条小支流两旁,聚集着一个罕见的古树群落,有近20棵的百年古树,多是古樟与古榕。株株古树相对而立,苍劲粗壮,虬枝横逸。抬眼见碧翠遮空,飞鸟去来,低头是玉溪涓涓,照着树影斑驳。有趣的是一些藤蔓植物也来亲昵,把古树的枝干当成自家园地,攀绕其上,大大方方地生长。树们也都憨厚,并不计较,一副大肚咧咧的模样。游客见之,莫不以为趣。溪边的草地上树一木牌,上书“水云涧”三字,并有“每至清晨傍晚,轻雾缥缈,故称水云涧”的介绍云云。只是去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时,未能见到如此佳景。

拥有古树的村庄实在是有福的,村民们说起自己村庄的古树总是一脸的自豪。古树见证着村庄的古老,见证着村庄曾经的荣昌衰落,见证那些消失的故人和旧事,那些逝去的风云和岁月。它的根须也许还会越扎越深,扎向那些我们走不到的未来。人可以种下一棵树,人却永远活不过一棵树。

我走向一棵千年古樟。远远地就看到它挺着已微驼的腰脊屹立着,从半空中俯视着村庄和村庄的子民。一千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打霜蚀已让它枝干稀疏,但见它仍伸展着双臂,向村民作拥抱的姿势——这是个让人看一眼就心暖的姿势。我走近它,也想抱一下它,摸摸它的斑驳老皮,终被一圈护栏挡住。也罢,就这样看着吧,这点隔开的距离正好可以激发我心中正在滋长的敬畏。目光却凝固在那需十几人合抱环围的主干上,那凹凸有致,状如根雕艺术品的表皮上——岁月真是名最优秀的雕刻家啊,其作品的精美与力度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一个有130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里,一棵千年古樟是村民心中的神树,村民对这棵古树奉若神明。在离树不远的一块木牌上,有这样的解说:“树龄有千余年,历尽沧桑,虽已腹空,依然健在,是山重村最年老的樟树,亦是‘风水树’,树围需十三成人拉手才能合围环抱,淘空的樟心内出三眼洞,在树洞中可望见蓝天白云。”一棵千年古树虽已腹空,却仍屹立不倒,它扎的是村庄的根,它立的是村庄的魂。就算有一天,它终于疲惫不堪了,站不住倒下时,它依然是村庄的奇迹!

吹过古民居的风就述说着这样的奇迹。站在古民居内另一棵已枯死卧倒的千年古樟前,我心中的震撼无法言述。这棵枯死的卧樟树心空若山洞,可容二十多人,树皮却坑洼凹凸,状如假山,高过边上的小屋。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枯死的树皮上竟然牢牢附生着一棵蓊郁翠榕,向着天空把碧枝翠叶恣意伸展。枯樟茂榕,相依相存,向天地人间诠释着生命的神奇力量——一个永远不倒的树魂!虽已腹空的古树的皮壳依然坚硬如磐石,它坑洼凹凸的模样引人遐想,有人说像草鱼头,有人说像看家狗……但在我眼里,它是一尊佛,卧倒静寐的树佛,悄张睡眼,仍然满怀慈爱地看着它看了千年的土地、村庄,看了千年的村庄的人、村庄的牲畜、村庄的一瓦一石……村庄的一切全在它的眼皮底下,被它的佛光庇护着。古山重是有福的,古山重的村民知道,古山重的牲畜、庄稼、一瓦一石都知道,吹过古山重的风也知道。

风吹过三重山三重水,吹过古树群时和叶子说说话,吹过田野时给老黄牛赶赶蚊子,吹过古佛塔时和旧日的伙伴玩耍片刻,风又去看看孟宁堡,然后一股儿溜到古民居……每一块鹅卵石都是风的老伙伴,村里处处有风的老伙伴。原先的鹅卵石并不住在这里,它们的家原本在河里。我们跟着风走进古民居里,走进一片鹅卵石铺砌的迷宫里。每一条路上,每一面屋壁上,全都是千形万状的鹅卵石。每一块被时光磨滑了的鹅卵石都露出深层结构里的纹理,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穿梭在这片与村庄一样古老的石巷里的感觉,是淌走在一条河里的感觉,似乎有清凉的河水从脚下流过,迎面却是扑朔迷离的时光之水。于是,我们真的迷了路,在一个慈祥老伯的指引下,才走了出来,重新见到了一片春花烂漫的旷野。

附:山重村原名三重村,因薛家宗祠背靠三重山,面对三重山三重水而得名。公元669年唐朝将军陈政(“开漳圣王”陈元光之父)入闽,随行“行军总管使”薛武惠奉军进驻山重,后便定居于此,繁衍后代。

作 者 简 介

杨培铮,祖籍广东揭阳,1972年出生于福建云霄。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原中学语文教师,失聪后于2008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海燕都市美文》《散文百家》《福建文学》《山东文学》《散文世界》《作文周刊》《中国残疾人》等,曾获福建日报最佳新人新作奖、福建省青年散文奖、漳州市百花文艺奖等十几种省市级以上奖项,有作品入编各种文集选本。已出版散文集《安静的独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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