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飞跃丨南天禅寺题刻的陶沐
风儿带着异样的寂静,无云的苍穹让阳光益发斑斓。
一座名为南天的禅寺,安踞在晋江东石岱峰的山坡上。蓝莹莹的天空下,三角梅、黄槿、红槿向着夏天甜笑。吉祥的菩提树,睿性的苍榕,引来鸟儿啼啭。
别看岱峰山海拔只有76.6米,却有好几个别名,而且每个山名都有由来——或因其山为黛青色,初名黛峰;或因山形似卧牛,又称青牛山;或因宋代守净法师雕刻石佛“西方三圣”,亦称石佛山;今称岱峰,系为黛峰衍化而来。
行走依山势而建的寺院,我惊诧自在佛殿的古老,我惊诧整座伽蓝的雄伟;我感恩泉州少林寺常定方丈的引荐,我敬佩南天禅寺理山住持弘法的虔诚。
寺院静谧,时光端严,追随理山住持从法堂沿着南回廊步向“泉南佛国”石牌坊,又从放生池循着北回廊登临摩崖前,一块块浓缩思想精华的题刻,意味深长,惊奇写在我和杨新榕的脸上。
抒写南天禅寺,可选择的角度多多,可描绘的美景多多。我希冀更多的作家、诗人用生花妙笔倾情描摹,吸引更多的人向往。我将我喜欢的绿,让给你写;我将我喜欢的静,让给你写;我将我喜欢的牌坊、庙宇……都让给你写。
题刻的灵光,闪亮在南天禅寺,闪亮在我的心上。眼前仿佛有一个个文人武士依次亮相,他们生活在不同朝代,朝着共同的方向,为了给南天禅寺题字而来。两位文武状元的形象最为清晰,清晰得如见故人。文武状元在同一个地方留下题刻,于我,实乃前所未闻。
天籁悦耳,将我的身心俘获。仰望头顶上的题刻,仿若陶沐慈和的灵光。我得尽快把题刻给我的惊喜化为行吟,与君分享!
岱峰多石,正好派上题刻用场。在“释佛诞生图”石雕西侧,王十朋的“泉南佛国”书丹于摩崖上。每个字虽然高达1.7米,但因刻在石崖上端,游人欣赏必须仰望。
倘若一块岩石没有特征,无论多么巨大,也成不了风景;然而,当没有特征或特征不明显的岩石镌上文字,尤其是名人的题刻,顷刻有了灵魂,成为万人聚焦的风景,此时我仰望的这坪石坡就是绝好的证明。
自我记事起,记忆里就有状元王十朋。并非我早慧,也并非打小就立下成为研究历史人物专家的壮志。我对王十朋的认识得益于小人书《荆钗记》。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的儿童时代,书籍匮乏,大都不同程度地患上精神饥渴症。一本小人书,非得争抢背个滚瓜烂熟。那时,助力我记住王十朋的不是他的丰功伟绩,而是他的生死不渝之爱。
长大后,有人告知《荆钗记》实为后人出于景仰这位南宋贤臣的虚构之作,我进一步探询,王十朋,字龟龄,号梅溪,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出生于浙江乐清县,自小赋性灵慧,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以“揽权”中兴为对,中进士第一,擢为状元。王十朋的经邦济世的襟怀,不是依靠卖弄口才,而是事事落实在行动上。他任过饶、夔、湖、泉四州大守,业绩都是可圈可点。乾道五年(1169年)冬天,王状元感觉不冷,他卸任离开生活、从政两年的泉州时,士民依依难舍,仿效饶州百姓挽留王十朋的做法砸断桥梁。王十朋感动得热泪涟涟,只好绕道离去,士民越境送至仙游县枫亭驿。两年后,王十朋病逝乐清家宅,享年60岁。噩耗传来,泉州士民沉痛哀悼,在东街兴建“梅溪祠”纪念这位贤太守。
絮叨太久,有点离题,我还是想为他再续上几笔:王十朋知泉州,一心想让百姓得到实惠,他重教育,知民意,关切古迹,协助民众修葺破屋,大兴水利,倡修灌溉面积达10万亩的晋江县洑田塘更是值得一提。古代状元大都诗书杰出,王十朋给泉州留下的众多诗作与题刻,为日后成为中国首个文都增加了含金量。泉州古称佛国,古代名人喜在泉州的山上题刻“泉南佛国”,南天禅寺有幸,王十朋的书丹,比起清源山、九日山的“泉南佛国”字体更大,更为壮观。
聆听有学问的理山法师开示,心情与夏日的阳光一样灿烂。南天禅寺又称石佛岩、石佛寺,缘于南宋嘉定丙子年(1216年),也就是宁宗嘉定九年,得道和尚守净法师夜行岱峰,忽见峭壁上三道灿光闪射,认定此山萃集众岳之灵,便四处奔走募捐化缘,筹足善款后,依山石走势镌刻弥陀、观音、势至三尊石佛,佛刻成后兴寺。寺内门上“石上异光”的匾额,时时提醒后人记住守净法师的善果。八百年鼎盛的香火,确立了古寺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地位。
也许有人疑惑,王十朋 1169年冬离开泉州,早于守净法师雕刻“西方三圣”47年,他的题刻的说法不能自圆。其实,此说完全可以自圆,在石佛寺兴寺之前,岱峰山麓已有一爿庵堂。
站久了,揉揉眼睛,紧邻“泉南佛国”,是李增蔚的“嵩岳降神”题刻。这位清光绪年间的泉州知府,对于造福泉州有所建树。我在崖下踱步沉思:《幼学琼林》云:“贺人生子,曰嵩岳降神。”民间贺生子楹联,有“嵩岳降神弄璋欢”之句。一问,恍悟尘世百姓相信菩萨都拥有庇护善信生子添丁的法力,李知府应是借用名句作为赠语。
闽南夏天里也不缺绿,寺院里的草本乔木葱翠养眼。人行胜景,欣悦总是如影相随。在东石的南天禅寺,我又一次与马负书的书法不期而遇。
马负书是清汉军镶黄旗人,乾隆元年(1736年)登一甲第一名武状元,授头等侍卫。十八年后的十月,秋高气爽,马负书肩负乾隆帝的重托,入住设立在泉州的陆路提督署,任福建陆路提督。他太爱泉州了,来了以后,再没有离开,直至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卒于泉州,由他的儿子马应奎、马应璧扶柩归梓,赐谥昭毅。
人们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偏见,武士可以与大老粗画上等号。如果这样评价马负书,那就大错特错了。真实的马提督,马上功夫了得,而且擅赋诗、善书法,没有浪得武状元的虚名。他军务之余兴趣游吟,泉州风景名胜多有题留。与他同时代的纪晓岚,是公认的大才子,对其颇有了解,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如是记录:马负书“性耽翰墨,稍暇即临池”。功夫不负有心人,马提督练就一手庄重遒劲、苍郁古雅的好字。
泉州有福,诸多摩崖、寺庙存留马负书的碑记、诗词、匾额——南安九日山号称“山中无石不刻字”,全山最大的石刻“九日山”,便是这位武状元所题。而这三个字,也成了九日山的象征之一。马负书对泉州名山清源山的弥陀岩无任钟情,在山门上,在岩壁上,不难看到他的楹联和诗作。对于弥陀岩马负书的一系列题刻,行书“佛”字题刻给我的印象尤深——字高4.2米,宽3.8米,行笔劲拔,铁划银钩,气势沉雄。
在南天禅寺最为古老的庙宇前,当我仰望马负书题写的“自在佛”匾额的一刹那,猛然一阵颤动,如有江海入胸。“大自在”是佛教语,意为进退无碍,心离烦恼。佛经又说,诸佛有大自在神通之力。马负书好游果然不虚,岱峰远离泉州府城五六十里地,古时交通不便,他居然也为这座临海乡村的古寺题匾。可以想象,清代的南天禅寺名声早已在外。有理由相信,马负书早已悟透“自由自在,无挂无碍”的奥理,否则日子不会过得如此充实!正因为这块题额,南天寺最古老的殿宇又称“自在佛殿”。
能拉回远去的,唯有题刻、匾额。
“自在佛殿”高挂一块吴英亲书的“南天禅寺”匾额,蓝底金字。吴英是晋江大浯塘(今灵源街道英塘社区)人,也是一位提督,生活年代比马负书早。吴英把“石佛寺”易名“南天禅寺”,个中藏有一段珍闻:吴英字为高,早年从军之前,曾得到石佛寺大势至菩萨的扶助,发愿发达之时重兴荒废的石佛寺。
结局圆满是必然的,可以预见。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吴英跟随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收复台湾,功勋屡建,累升福建陆路及水师提督。身居高位后的吴英不忘诺言,捐出自己的积蓄,古寺由此焕然一新,而且恭恭敬敬地奉上“南天禅寺”题额。南天,南方的天空,新改的寺名光大了“泉南佛国”的意涵。
在激赏南天禅寺的大字之时,我对寺中的小字一样珍爱。在“西方三圣”群雕中的观音石像边,一个颇富禅意的心字让我目不转睛,满心欢喜。这个“心”字甚有创意,“心”中的那一点移于下端。定是为给乡民指点迷津,别出心裁地旁注“放下全无事,提起万般生”。香客至此,都会停步冥思。
我也一样,弱躯笔立,低首冥想:人活一辈子,运途不可能永远平顺,有的人会因为期望太高收获甚微怨天尤人。其实,当一些渴望得到的东西经过多方努力却无法企及的,宜当果断放下,咬紧牙根忍痛割舍。放下是一种顿悟,是一种人生艺术。与其在死胡同浪费索取的激情,倒不如及早抽身,在其他地方更好地体现生命的价值。“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说白了就是只要心境豁达,不为琐事所扰,前景将会更加光明。
辞别“自在佛殿”,前院的两棵果树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两棵荔枝树,已然站立了110年,见证了寺院的变迁。荔枝树南侧,榕、樟、菩提相隔一定距离生长,各有各的空间。漫步浓荫覆盖的巨冠下,心里一阵凉爽。
在甚长的时间里,“南天禅寺”只有“自在佛殿”和“石林精舍”。事业的成就取决于视野的开阔,闽南佛学院毕业的理山住持卓有远见。近十几年来,她一手规划建设的“泉南佛国”石牌坊、天王殿、大雄宝殿、五观堂……无不巍峨壮观、金碧辉煌,当代书法名家的题刻更是随处可见,熠熠生辉。即使路边的风景石,也有红字题刻点缀,只觉得偌大的寺院,四处飘逸文雅气息。八百年衣钵相传,香火越燃越旺,这一切,祥云之上的历代住持是会颔首赞许的。
眼观胜景,激动之后是内心的平静、神志的高远。一方碑记,铭记着一段历史。回想“自在佛殿”那两方清代《重修南天禅寺碑记》,一方由吴英撰书,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刻于大殿的石壁上;另外一方由许有济撰写,同治七年(1868年)勒石于前殿的门前。殿内还有一块当代碑石,与我们蔡氏有关。天下蔡氏一家亲。我可敬的宗长——晋江金井塘东籍旅菲华侨蔡玉峰与南天禅寺有善缘。他于1935年和1982年两次捐资重修自在佛殿,自今古寺保存他重修的风貌。晋江县文物管理委员会立《重修南天禅寺碑志》记其勋功。走近殿内这块碑石,有亲切,有自豪。我深知,出钱出力重修或拓建南天禅寺的善信难以胜数,后人应当永远礼敬他们的功德。
仰望镀上金字,或描上红漆的楹联,想着,南天禅寺以弘法、教育、慈善为宗旨,倡导净化人心、慈悲济世、社会祥和,我深受鼓舞。确实,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弘法是教育的一种方式,慈善也是教育的一种方式,三者互为融会。理山住持的愿景,寄托在楹联里频频出现的警句里。
一位哲人深情地说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森;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南天禅寺一方方题刻的陶沐,我俨然接受一次次庄重的德泽教化。夏至的初访,大暑的再访,一个月参谒两次南天禅寺,我的景仰之情尽在不言中。在禅意灵境陶醉之后,牵系德育的话题,又让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作 者 简 介
蔡飞跃,1958年出生于福建南安水头镇,现居泉州古城,土建高级工程师,国家注册一级建造师。1984年至1985年因公赴非洲贝宁共和国援建棉纺织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常务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泉州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丰泽区文联副主席,丰泽区作协主席。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
《散文百家》《福建文学》《散文选刊》《美文》分别推介作者的散文小辑。已出版散文集《紫陌行吟》、《红尘笛韵》、《白园滋味》、《绿叶菩提》、《丰泽山水》、《青衿骋怀》等六部,四次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散文诗选入《中国散文诗90年》(1918—2007)、《福建百年散文诗选》等选本;散文入选《新中国散文典藏》(12卷本)并多次选入《中国年度散文选》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