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猫、鸟之间的爱与杀:面对数百万只流浪猫,我们能做些什么?
午后的公园里,阳光透过树叶,在草丛中撒下点点光斑,随着微风缓缓摇曳。
树下,一只年轻的乌鸫在觅食。他虽然出巢仅几个月,但已经熟练掌握了捕食技巧:只见他看似随意地在土里啄了几下,竟然拽出了一条肥大的蚯蚓。
吃过“午餐”,他歪过头,眯起眼睛看了看树叶缝隙中的阳光,舒服地抖了抖毛,继续晃晃悠悠地寻找下一只蚯蚓。
数米外的灌丛中,另一道看似瘦弱身影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趴着,它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上了这只乌鸫。
这道身影伏得更低了,它在缓缓接近——3米,2米,1米……
忽然,它闪电般地扑向毫无警惕的乌鸫,一双利爪牢牢地把这只可怜的鸟儿按在身下,尖利的犬齿瞬间没入他脆弱的脖颈。
乌鸫最后的目光,定格在这道遮住了阳光的阴影上。
这是一只流浪猫。
全世界很多很多国家,都有 流浪猫的身影。
根据粗略的估算,国内仅北京就有约20万只流浪猫;而以发达和文明程度高而著称的英国也有多达80万只流浪猫;德国有100万只流浪猫;美国有700万只流浪猫;澳大利亚有630万只流浪猫;新西兰有240万只流浪猫。
这些流浪猫中的大部分是被铲屎官或者猫商无情地抛弃的,另一部分是出门玩耍的时候走失的,而更多的,则是它们留下的后代。
一只没有绝育的母猫一年可以生出多达12只小猫。因此,尽管流浪猫的寿命只有家养环境下的1/5,但高生育率以及不断补充的弃猫使得流浪猫群体仍然能成功地在全球大部分地方立足。
今天的推送,讲的是流浪猫的故事。
内容摘要
流浪猫会带来哪些问题?
流浪猫真的会把鸟类吃到濒临灭绝吗?
流浪猫泛滥的根源在哪儿?
为什么我不赞成在中国全面捕杀流浪猫?
TNR(捕捉-绝育-放归)究竟有没有意义?
控制流浪猫的数量,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粉丝众多的流浪精灵
如果调查一下“您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估计也只有狗才可能跟猫抢抢第一。
猫的“粉丝”量,就是这么大。而喂流浪猫,也因此成为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行动。
流浪猫确实看上去很可爱也很可怜。在公园高校小区这类地方,可以说只要是会卖萌的流浪猫就不缺人喂(不会卖萌的也可能有人喂),足见喵星人在大家心目中的超高人气。
然而,流浪猫的可爱并不能掩盖它们带来的问题和隐患。很多喜爱流浪猫的朋友觉得,自己亲近流浪猫无妨,并不会影响不喜欢猫的人——他们若是对流浪猫无感,离远点儿就是了,大家并不会互相干扰。
其实不然。
流浪猫:公共卫生篇
无论对喜欢猫还是不喜欢猫的人而言,流浪猫最重要的隐患之一就是 公共卫生问题。
首先,流浪猫身上有很多跳蚤和蜱。
如果爱猫人士在喂猫时与流浪猫近距离接触,这些体外寄生虫很容易感染给人类。性格相对文静的蜱还好说,但跳蚤这东西一旦隐藏在衣物里被带到封闭空间——比如家、宿舍或者公司,那对它们而言简直是“盛宴”,再想将其清除,无比艰难。
另外一个问题则是猫毛。
很多朋友对猫毛过敏,一接近猫那感觉简直酸爽,严重者甚至接近了与猫亲密接触过的人也会有反应。而冬天或者繁殖期间,流浪猫很喜欢在楼道或者开放式阳台小住(特别是当楼里有人经常投喂流浪猫时)。猫毛过敏的人一旦经过这类地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体验。
您愿意让流浪猫在您家楼道或者阳台上里生小猫咪吗?
因为公共卫生问题,进驻楼内的流浪猫至今已经不知引发过多少 社区矛盾。网上一搜,类似的新闻随处可见。
流浪猫:野生动物篇
除了公共卫生问题之外, 流浪猫(作为外来捕食者)对本土野生动物的影响也是一个重要而充满争议的话题。
流浪猫的食谱很复杂,除了占比较高的小型哺乳动物(老鼠等)和鸟类之外,还包括两栖爬行动物、昆虫、有机垃圾,还有人类投喂的各种食物等等。
当然, 不管在何处, 流浪猫都很喜欢抓老鼠,这也是为什么老鼠会趋向于规避流浪猫活动频繁的地方。
然而,除了老鼠, 鸟类也是流浪猫最爱捕杀的猎物。
这,就是外来动物(流浪猫)和本土动物(鸟)之间残酷的生存斗争。
而这样的捕杀,会不会导致这些鸟濒危/灭绝?
幸运的是, 在中国,暂时还没有证据发现流浪猫威胁了某种鸟的物种生存。
实际上,在生态系统复杂而相对稳定的大陆地区,比如中国、美国和欧洲,流浪猫很难成为导致某种鸟灭绝/濒危的最关键因素。
首先,是因为流浪猫捕鸟的种类比例基本上跟当地物种数量比例是一致的。换句话说,就是常见的鸟抓得多,不常见的鸟抓得少(所以麻雀乌鸫鹊鸲之类就总是成为倒霉蛋),流浪猫不会查IUCN,并不会盯着某个特濒危的鸟去抓。
大陆地区能抓鸟的捕食者也远不止流浪猫一种,因此这些鸟早已演化出各种预警、逃跑套路来降低被捕食的概率。对这种环境下的鸟类而言,威胁它们数量的并不仅仅是被捕食者捕杀,而是 栖息地破坏和盗猎。
插图:比起来自流浪猫的压力,大陆地区栖息地破坏和盗猎是更严重的威胁。
所以,即使我致力于保护野生动物,即使中国的流浪猫每年可能抓成百上千万只鸟,我也不敢说在国内流浪猫是鸟类最严重的威胁——至少我们目前并没有学术上的证据来量化这个威胁到底有多严重。
当然,在城市生物圈里, 越来越多的流浪猫肯定会挤占本土捕食者——比如鼬的生存空间(用专业的话说叫“生态位”),所以从保护本土野生动物(不仅是本土鸟类,还有本土捕食者)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 流浪猫的数量越少越好,毕竟需要瓜分的资源是有限的。
流浪猫会挤占本土捕食者(比如鼬)的生存空间。朱雷摄,保留所有权利
然而, 流浪猫对鸟类的威胁“有限”仅仅是对国内这种大陆生态系统而言的。
虽然流浪猫在大陆地区众多捕食者中占的地位也许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在没有或者很少有捕食者的 岛屿呢?
很多岛屿,即使像新西兰这样已经是大陆级的大岛,在人类到达之前都是没有捕食性哺乳动物的。
然后人去了,紧接着流浪猫就出现了。对于这些没见过猫的鸟而言,它们根本不知道躲。更糟糕的是,很多岛屿上的优势/常见鸟种,实际上在其它地方都没有,换句话说,猫来了,开始抓各种岛屿特有鸟,抓完了,鸟也就灭绝了。
IUCN的数据显示,近代灭绝的诸多岛屿型物种里, 有14%与猫的捕杀相关 (Medina et al., 2011)。
除了已经灭绝的,这些本来很安逸的岛上还有更多濒危的和不太危的鸟儿,也在遭受着流浪猫的高强度捕杀——毕竟很多岛上在猫之前并没有相似的捕食者,所以这些倒霉鸟儿 并没有演化出对应的警戒策略。
莫桑比克海峡中的 新胡安岛本是 乌燕鸥的天堂。在流浪猫占据此岛以后,成功压制了当地乌燕鸥的种群增长率——每只猫每天会抓5~6只乌燕鸥。即使这些猫已经吃饱了,也会继续捕杀,毕竟这是猫的天性(所以所谓把猫喂饱了就不吃鸟儿了这种事儿是不存在的)(Peck et al., 2008)。
乌燕鸥
新西兰, 斯图尔特岛是 新西兰鸻指名亚种( Charadrius obscurus obscurus )最后的家。这个亚种的种群数量只有250只。
在斯图尔特岛高海拔的新西兰鸻巢区曾经游荡着大量的流浪猫。在这个仅存的繁殖地,新西兰鸻的种群数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被猫杀到最低点——60只,为了挽救这一极度濒危的大头小萌鸻,政府开始全面灭杀区域内的流浪猫,结果新西兰鸻的数量立刻稳定下来并且开始回升,直到目前的二百余只 (Harper, 2004)。
新西兰鸻。朱雷摄,保留所有权利。
澳大利亚,从某些角度而言很像个大号的新西兰——拥有独特的生物多样性,但备受入侵捕食者的欺负。为了保护本土鸟类,澳洲这两年准备在野外清理掉200万只流浪猫,南澳和西澳两个洲也已经出台法律要求家养宠物猫必须绝育。
显然——
对任何岛屿型生态系统而言,
本土物种的保育优先级永远高于外来物种
无论是爱猫之人还是爱野生动物之人都认同一个道理——我们应当敬畏、热爱每一个生命。然而,对动物保育而言,在资源有限且本土和外来物种有生存冲突的情况下,本土动物的保育优先级一定是远高于外来物种的。换句话说,如果有必要在保护本土野生动物和外来物种(比如流浪猫)之间二选一,那必然是选前者。
幸运的是,国内通常不需要做这样的选择题。
表象在猫,根源在人
虽然流浪猫在国内暂时还没引发本土鸟类的物种生存危机,但是,尽量减少流浪猫的数量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这样可以 减少流浪猫引发的公共卫生问题、降低鸟类和本土捕食者的生存压力。
既然要控制数量,那我们肯定要先看看这么多流浪猫都是怎么来的,以便从源头处控制。显然, 流浪猫是人类不负责任的产物—— 有意的抛弃和无意的丢失导致了大量猫儿失去了温暖的家。
而如何使人类负起责任呢?
教育、科普和法律。
国内,很多人的宠物观(比如为什么养宠物)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
相比西方国家多数人把猫猫狗狗作为重要家庭成员而言,国内有多少人是因为“看着好玩儿”就直接下手买/拣了猫回家当做自己或者孩子的玩物?有多少人是被萌翻了以后抱猫回家才想起来不知道怎么养?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对养猫缺乏足够的知识和准备,抱猫回家以后因为各种原因(比如味儿、铲屎麻烦、性格不合、破坏家具等)而迅速失去耐心?
国内那么多 动保组织,我觉得可以在 宣教和科普方面发发力,比如多问问想养猫的朋友——
是否大致了解不同品种猫的习性和生活成本?
是否与养相同/相似品种猫的朋友交流过?
是否能接受花N倍于猫本身的价钱来给自家猫买玩具、打疫苗、防虫、治病?
是否做好了陪伴它十几年的准备?
共同生活的家人是否支持养猫?
我想,在中国强推宠物猫必须绝育、不准遗弃等法律不甚现实(即使在西方国家都不现实)。但是西方国家的宣教策略是值得学习的:宠物店和动保组织鼓励大家 冷静、科学养猫;宣传 绝育的优势;抨击那些不负责任的弃猫行为等等。
杀?不杀?
从源头上减少流浪猫的数量需要靠提高人们的责任心;而 对已经开始流浪的猫而言,目前全球的主流对待方式其实也就是有限的几种:
要么直接 杀了,比如澳洲那种大规模捕杀野外流浪猫;
要么是先捕捉,再绝育(或不绝育),然后等待好心人 领养;
要么是先捕捉,再绝育,然后放回去(即传说中的 TNR,Trap→Neuter→Release)。
根据咱们上一期(自然版)推送的投票结果看,只有 15%的朋友支持直接灭杀,11%的朋友认为不应进行任何介入,而 支持TNR(抓阉放)的高达69%。
我个人是反对在国内大规模灭杀流浪猫的。
当然,有高危本土野生动物栖息(特别是繁殖)的特定区域除外。
中国不是岛,地大物博,环境复杂,猫口众多。因此,全国灭流浪猫是不可能的,而区域性灭杀由于猫的流动性所以基本无用,而且还浪费资源,更容易引爆爱猫民众的反感情绪。
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对中国绝大多数地区的鸟类而言,流浪猫的威胁并没有到“物种存亡”或者直接导致“种群数量显著下降”的程度(至少没有学术上的证据),因此在没到猫/鸟二选一的严峻情况下,我们的重点除了从源头处减少猫儿被抛弃的可能性(宣教/科普/法律)之外,当然还包括控制流浪猫的数量(最好是稳中有降),但绝非强推全面捕杀流浪猫。
流浪猫本身是无辜的。
在大陆地区,无脑灭猫这种无谓的“牺牲”
既对猫儿本身很不公平,也无必要。
TNR: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有用?
最近几年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支持使用TNR(抓阉放)控制猫口数。然而, TNR对流浪猫的数量控制是否有用仍然存在争议。前几年,美国两个郡对当地流浪猫进行了大范围TNR(每个郡阉了一万多只),然而并没有显著影响两地流浪猫的种群数量 (Winter and Wallace, 2006)。而国内流浪猫TNR的强度和范围应该都远不如这个……
在一个区域内, 生物的种群数量变化取决于四大基本要素:出生率、死亡率、迁入和迁出。对岛屿来说,迁入迁出皆可控制,那么只需要直接灭杀(提高死亡率)或者进行TNR(降低出生率)即可有效降低流浪猫的数量;而对大陆而言,不管是灭杀还是TNR都无法阻止流浪猫在各个区域之间的迁入/迁出,所以很难有效降低猫数。
而且,TNR是很费时费力费钱的:人的抓捕能力有限,时间有限,资金有限(国内大多是志愿者自费),而且就算抓了一堆猫,国内宠物医院的低价绝育名额也是有限的(比如在上海就得跟抢火车票似的抢)。这种情况下,要保证较大面积区域内绝大部分猫都做绝育,简直太难了。
而 想通过领养控制流浪猫的数量甚至比TNR还难——TNR好歹做了绝育还能立刻放回去,不占用饲养资源,而被抓了等待领养的猫如果没人认领,就得一直养着——得喂,得铲屎,还得有地方给它们折腾,是件非常麻烦的事儿
现在很多机智的流浪猫保护组织会把上面两种方法混合: 抓一些流浪猫,大部分做了绝育放回去,小部分留在有限的猫舍里等待领养。
然而,这样的TNR究竟对控制流浪猫的数量和保护本土野生动物是否有显著意义,个人认为是需要打个问号的,让我们一起期待更多的相关学术证据。
这是不是说TNR和领养就没用了呢?并不是。
我看过很多关注流浪猫的朋友写的文章,他们会提到不少流浪猫群里都有个别母猫是特别能生且特别喜欢生宝宝的,对于这种个体,TNR确实是个好办法。
另外如果是相对封闭的区域,比如高校,如果能把大部分的流浪猫都做好绝育,那么对于整个校区内的猫群和野生动物群(特别是迁徙和繁殖的鸟儿)都有好处。
此外,在我看来, TNR和领养在宣教方面的潜力是大于生态学意义的——抓猫、绝育和扩散消息求认养的过程是 绝佳的公众宣传和科普机会,我们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法律,也没钱给全国的流浪猫都做绝育,但我们(以及各种动保组织)可以做的,是 让普通公民对养猫了解一点知识、多一点谨慎;让养猫的朋友多一份责任感。
毕竟,猫本无辜,流浪猫问题的根源,在于弃猫的人。
为了人,为了猫,也为了鸟
作为公众,我能做些什么?
科学、负责任地养猫,及时劝导自己身边那些明显是头脑一热就想养猫的朋友;
尽量不投喂流浪猫,但也不必对投喂流浪猫的人恶语相向。制造爱猫人士和不爱猫人士的对立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如果实在想表达一下对流浪猫的喜爱,最好投喂猫粮而非高油盐的剩饭菜;
尽量别在楼内、建筑出入口等人来人往处喂流浪猫,喂猫时尽量避免与猫儿直接接触,喂完请把剩下的食物(特别是有机物)清理干净,避免公共卫生隐患;
如果发现遭受猫儿攻击的伤鸟,请及时联系当地林业局或者野生动物救助机构。
上下滑动阅览
Doherty TS, Davis RA, van Etten EJ, et al. (2015) A continental‐scale analysis of feral cat diet in Australia. Journal of Biogeography 42: 964-975.
Harper GA. (2004) Feral cats on Stewart Island/Rakiura. DOC science internal series 174.
Loss SR, Will T and Marra PP. (2013) The impact of free-ranging domestic cats on wildlife of the United States. Nature communications 4: 1-8.
Oppel S, Burns F, Vickery J, et al. (2014) Habitat‐specific effectiveness of feral cat control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an endemic ground‐nesting bird species. Journal of Applied Ecology 51: 1246-1254.
Peck D, Faulquier L, Pinet P, et al. (2008) Feral cat diet and impact on sooty terns at Juan de Nova Island, Mozambique Channel. Animal Conservation 11: 65-74.
Winter L and Wallace GE. (2006) Impacts of feral and free-ranging cats on bird species of conservation concern. Other Publications in Wildlife Management: 28.
主编说
本文为鸟生原创,由朱雷撰写。插图照片或为主编拍摄,或为公有领域(CC0)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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