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关于“巴山野话”的话

关于“巴山野话”的话

文/老  七

2020世界新冠疫情肆虐，老七在家隔离期间，将多年积累的一些文字进行整理，共计50余万字，结集为“巴山野话”。自知此类用巴山土话写成的“野话”是时下出版社不屑一顾的东西。

野话虽野，却也不虚，都是老七亲历之事，虽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可重复，但从经历发生时段的角度看也是有一些相同之处的，这也许会产生一些共鸣。而我的本意却不是抱怨那段历史，而是想要记录那段历史，必竟忘记历史是一个民族最为可悲之事更是最为可耻之事……

每年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大巴山的“荒月”。那些年生的日子嘿不好说，反正都是一个字“饿”。平常日子饿饭，多多少少还找得到点儿渣毛渣草的东西填肚子，要是在荒月就麻烦哒，生产队老老少少把连百多号人都饿得啃桌子边边。当年我是知青又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和农民相比我的日子好过多哒，因为我享有一份在猪口夺食的“特权”，只要生产队的猪有得吃，我就有得吃，所以至今想起这份“特权”都心存感念，如果不是老队长黄驼背有意安排，我在荒月恐怕也是饿得连啃碗的力气都没得哒。

桐子花开过哒，眼见得离开秧门的日子也不远哒。一天下午，生产队队委会一班人马集体来猪圈视察工作，个个都嘿唑嘿唑白痴八痴地先粉哒我一盘儿，一个说七知青是毛大爷的好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得巴谱，一个说七女娃子下乡锻炼得好，是个晓得甘难苦处的人，一个说饲养员的工作做得好，猪儿喂得油光水滑的……一群人叽叽呱呱地对到七知青极尽夸赞之能事，把我欢喜得嘴巴都个笑歪哒，心里面多少还是在猜：“嘿嘿，啷个搞起的哟，太阳从寨子岩后头爬上来哒？

今天把连都在表扬我唆，搞得我有点儿扶不住哒哦，是不是有个么子事情哒嘛！”生产队的会计是个麻子脸，人说：十麻九怪，一点不假，他把两个手爪爪儿笼在袖子里面，眼睛冽斜冽斜地用手倒拐故意在我胸当门碰了一下：“七女娃子，今天把连硬还是有话给你说哦”。我眼睛一棱，刚想发冒杀（脾气）要日绝他娃敢给老子们耍流氓，队长黄驼背立马嘿门严肃地招呼到起：“把连坐到坐到，有话坐到说”，我瘪起嘴巴白了麻脸会计一眼，列席哒一盘儿红星六队的队委会。

队委会开会的目的是想要杀一个猪，驼背队长先开腔：“长话短说，荒月间把连都个饿得淌清口水，眼看要开秧门哒，人不吃饭不得行，队委会商量想要整个猪，看七知青你啷门说。”要是放在往年个，开秧门的那几天都是要“拖楼板”的。

所谓“拖楼板”就是说在那几天要吃手板儿恁大一块块的大肉，不然秧门打不开，说白哒就是吃不饱没得力气下田。我那时候年轻，是个镔铁桶桶碰倒就响的脾气，立马就炸啦啦地叫起来：“要得！要得！我巴心不得！问我做个么子？！队上各人喂的猪，想整哪个整哪个！”我一边说一边跳起来指到起一个花猪喊：那个最大！整那个！整那个！队委会把连都一台笑起，感觉一下放松哒的样子。

黄队长笑起说：“你个背时女娃子哦，你在打大锣啊！小声些！你没得意见就好！”我一哈子就搞醒豁哒，其实队委会早就商量好哒，只是怕我这个饲养员通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寨子梁那边的生产队前几天也是在荒月熬不住哒，悄悄咪咪地杀哒一个猪，他们队上的知青贪图表现，告声到公社，公社来哒人，把猪肉全部都个收到食品站哒，还把他们队长搞整哒一盘儿，罪名是“私宰生猪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

因为那时候国家有规定，不管是生产队还是社员要想杀一个猪都必须要先给供销社的食品站上交一头生猪，办了宰杀证之后才可以自己杀一个猪，否则就是在“私宰生猪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好在寨子梁那边的生产队队长是贫农出身，他们公社只是在有线喇叭上通报了他，他个各人去背书了事（写检讨），不然幺不倒台，杀角哒那个告密的知青还喊到公社去好酒好肉的“表扬”哒一盘儿。社员把连都个恨得牙巴噻噻地说是“猫扳甄子替狗干哒”。

我有些不高兴，大声武气地吼：“黄队长，你老人家是不是不见狗屎不恶心啰，你要把我刨到寨子梁那娃一堆唆，莫说我不认黄哈！”于是队委会把连打圆场，记工员笑眯眯地说：“哎呀！不是汗衫不巴肉，不是瘦肉不巴骨，七女娃子是我们自家人，跟那个背万年时的杂皮崽儿不一样噻”。

副队长陈老爹劝我：“你个妹儿叽喳个么子啊，老队长要当你是外人又何必喊你当饲养员”。把连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哒，于是我赶忙就说：“那还等个么子，等庙子修起，鬼都个老哒，快点杀猪噻。”黄驼背叭了一口叶子烟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个女娃子哟，就是根才出林的笋子，晓不得哈数，说杀猪也不是现在噻，等天色黑哒来噻。”

我还是不服气的顶嘴：“无非是怕别个晓得哒去告我们个嘛，那夜晚黑杀猪还不是要叫唤，七沟八岭都听得到。”麻脸会计嘻嘻哈哈的又在洗涮我：“说你七知青是根才出林的笋子，你硬是要充六月间的黄瓜，七妹儿你放心，要说这一方的刀刀儿匠，陈老爹那是手倒拐子长毛——老手。”

说完还对我色兮兮的挤了一哈眼睛。黄队长见我又要发冒杀哒，就赶紧吩咐我：“七妹儿你莫张事他，你去准备烧水的活路。”我嘟起嘴巴一边转身去撮煤炭，一边还要唧唧咕咕的不安逸：“遇得到哦！丁丁猫儿啃尾巴，明摆起是各人吃各人的事情，还恁个紧张。”生产队的出纳平时不爱开腔，这时候过来帮忙撮煤炭，悄声悄气的跟我说：“哎呀，七知青呀！这些事情还是要穿钉鞋杵拐棍——把稳些好噻”。

天色打起了麻眼子，等到看不清人花花的时候，黄队长喊我在猪圈里头点起两朵亮，烫藻（大锅）里面的水也烧得泡子翻翻的哒。我哪阵就等得不耐烦哒，杀猪该架脉哒噻，要不是怕会计蹋血我是根才出林的笋子，早就又要发冒杀哒。

我晚上就吃了几坨猪食里面的红卜，到这个时候早就又冷又饿哒，磨皮擦痒的坐在猪圈旮旮，在黑漆漆的灯影里面东张西望，胡思乱想。大巴山乡坝里头有句歇后语叫“夜晚黑掐虱子——暗杀”，那如果是夜晚黑杀猪又该啷个说？杀猪和掐虱子不一样噻，响动大得狠啊，肯定不可能是“暗杀”噻，问题是那个猪要叫唤又啷个整呢？猪嘴巴都封得住吗？光说白天杀猪怕人看到，那晚上杀猪就不怕人听到吗？我越想越觉得有点麻烦：“龟儿的傻农民哦，尽干些掩耳盗铃的傻巴儿事情”！

正在想精想怪的时候，副队长陈老爹带了几个半茬茬天棒崽儿摸进猪圈，他把杀猪刀别在腰杆儿上，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搞忙些迎上前兴奋地问：“开始搞整了哈？要我做些么子？猪要叫唤啷个办？”队长黄驼背一把拉开我：“你个背时妹儿，我说你是冬天的扇子，夏天的烘笼儿！你只管烧水就是哒，这些事情你晓不得个么子，你个站开些。”

不管啷个说，我还是嘿门担心噻，于是又追到起问黄驼背：“猪要叫唤啷个办？猪要叫唤啷个办噻？”其实我真的嘿害怕，如果公社一旦晓得七知青参与了私宰生猪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的暗杀活动，我的前程就哦吙哒，搞不好只怕是和尚点灯哒扑趴——明僧（名声）落地，猪肉没吃到，沾了一嘴巴子猪毛，胡都个胡哒。黄驼背好象猜出了我的心思，他笑嘻嘻的跟我说：“嘿嘿，七知青，你个放心，陈老爹是衣兜儿里头揣麻饼儿，一肚皮的点子，一哈儿你就个晓得哒”。

陈老爹和那几个半茬茬天棒崽儿把大花猪围在圈里头，花猪有些警惕，哼哼地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于是陈老爹蹲在花猪面前用手轻轻地去挠花猪肥肥的肚皮，嘿嘿！花猪大概感觉嘿舒服，眯起眼睛侧躺起享受这最后的“爱抚”。

陈老爹对几个天棒崽儿使个眼色，他们都各自站在花猪的身体两边，小心的轻轻的把花猪的四个脚脚爪爪握到起哒。

陈老爹一只手继续挠刨花猪的肚皮，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包头布帕子，轻轻地搭在花猪的嘴巴上，突然一哈发力，喊哒一声“起！”就拿帕子迅速地把花猪的嘴巴缠了个绑紧，其他人也同时把花猪的四个脚脚牢牢死死的按住，陈老爹迅疾地从腰间抽出尖刀对准花猪的咽喉就狠很地一刀儿整进去哒，力气嘿大，刀口嘿深，刀把子连同陈老爹的手都个送进了花猪的喉咙，然后他又喊哒一声“起”！把连把花猪抬起一翻，在一条长板凳上趴起，队长黄驼背迅速地把一个大木盆放在刀口下方，陈老爹把尖刀一火色抽出的同时把包头布解开，碗口粗的猪血象箭一样的飙射出来，花猪连哼都没哼一声，弹了几哈腿腿儿就个哦吙哒。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分钟，陈老爹和那几个天棒崽儿的配合非常地默契，连他的包头布都没有沾上一丁丁儿血迹，所有动作简直太协调！太准确！太巴实哒！的确是手倒拐子长毛——老手！不对！应该是手倒拐子长长毛——老手中的老手！哎呀呀！啧啧啧！我痴眉寡眼的看得目瞪口呆，傻戳戳的绿眉绿眼的半天都回活不过来，干这种事情比夜晚黑掐虱子过瘾多哒，这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暗杀”！

原先一切一切的担心都化为风吹过哒，生产队把连终于可以放心的悄悄咪咪的整一盘儿油大，我对陈老爹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的念：哎呀呀呀!啧啧啧！杀猪听不到猪叫,霸道!硬还是霸道!毛大爷呀，您老人家硬个是太伟大哒！接受贫下中农暗杀猪儿八的再教育硬是太有必要哒！

作者老七

作者简介：老七，本名戚序（1954.10一）女，画画的笔名广予，码字的笔名老七。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重庆大学教授，艺术学、美术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和国家级美术展览。多幅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收藏。曾获文化部“群星奖”金奖；二次获 “重庆市文学艺术奖”；二次获重庆市政府教学成果奖、国家社科基金二等奖；2012——2016年主持国家重大文化示范工程项目“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营造法式”，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017年获重庆市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