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前的10月1号,我在公交公司看风景

畸笔叟

用上海话讲讲上海人上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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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横竖横了,过节嘛,上下集一道放。下半段的音频在文中,自家去寻。
上海人讲,“覅捉牢人家小辫子呀”,意思是,覅去“捉扳头”、覅去“扳车头”、尤其覅去“象牙筷上扳皵丝”的意思。
不过,老早在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无轨电车卖票员在“捉小辫子”。因为这无轨电车常常要“翘辫子”,一“翘辫子”就停,一停“后卖票”就要下来“捉小辫子”。有辰光,不巧还会得轧牢,卖票员还要爬到车顶上去弄呢。还有辰光,卖票员要捉牢“小辫子”先跑一段,再“咔嚓”一声对上去。
看人挑担不吃力。无轨电车的辫子很重,还装着很粗很长的弹簧,狠不服帖的。而卖票员多数是女的,这是“真生活”。所以,有辰光我们又可以看到,女卖票实在吃不落做,司机下来帮忙的情形。
余亦何幸,齐巧做过一趟专门为无轨电车“捉小辫子”的事体。
那是1984年的10月1号。
从小就觉得很神奇,那么大一个城市,那么多人看灯看焰火,交通管制,平时多如过江之鲫的公共汽车无轨电车说没就没了。等到焰火结束,汽车电车又出来了。
那年,我既然做了记者,又联系公交公司,我就提出要去看个究竟。公交公司很意外,但还是很欢迎。
我是“急煞鬼投胎”,早上八点半,我就到了。
当年公交公司,包括整个公用事业局(煤气自来水都归它管)就在外滩3号的后面办公,延安路外滩71路终点站沿一条小路朝北一点点就是大门。公交公司好像在二楼。当中一只大办公室,摆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好像还是当年洋行的老家什呢。其他办公桌里,那些很大的,也是当年的“大班桌”,还有一些靠背椅和安乐椅(可转动的),一看就是老红木老家什,老早留下来的。
最值得一提的是靠窗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只有十多个平方米吧,里面摆着地图和两三部电话,这在当年可不多见。当年一个副市长的枱子上也不过两部,一部本地的,一部可以打外地长途电话的。
专门赶来加班接待我的办公室小贺告诉我,这是公司的总调度室。并向我介绍了他们的总调度王海宝先生。这王海宝真是上海公交公司的一个“宝”啊。人矮墩墩,黑黜黜,香烟瘾头不小,牙齿发暗。最有特点的就是他的那个“沙哑板”喉咙,赛过“麒麟童”。
“麒麟童”就是海派京剧名家周信芳。不过上海人讲,“侬今朝讲言话哪能像'麒麟童’啦”,不是表扬侬会唱京戏,而是侬喉咙哑了。
王海宝是个闲不住的人,喉咙沙归沙,还来得要讲呢。满屋子都是他的声音。王海宝告诉我,上半日还不紧张,封路要到下半日三点钟呢。说是这样说,他还是跑进跑出,电话一只接一只打出去,他是要事先晓得各条线路的调度是否已经到岗。看来他也是个“急煞鬼投胎”。
没多久,走进来一个女同志,手里捧着一只大钢錝镬子,旁边还有一只网线袋(那年头,塑料袋是稀奇货色。记得那些年上海展览中心开展销会,很多人专门去排队领资料袋,一趟一趟排,排来后将里面资料扔掉,拿塑料袋带回家)。大家看到她,都很开心地与她打招呼。
原来她是公司的工会主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姓刘。大钢錝镬子里,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馄饨馅子,网线袋里是米店里刚刚排队买来的馄饨皮子。
“今朝中浪吃馄饨噢,我买了三斤皮子,够了否啊?”
她之所以要这样问,是她事先不知道我会来。
本来,她、王海宝、小贺和另外办公室值班的两位同志,一共五个人,应该是够的。一斤皮子44张,每人至少可以吃到25只。若加上我,稍嫌紧张了。因为那年头,大家胃口都很大。我们家里包馄饨,每人起码25只打底。兴致高的时候,我30只,内子28只。
我只好马上讲,够了够了,我胃口小来兮的。随后,我又毛遂自荐要参加包馄饨,我包馄饨确实蛮像腔的。他们也许觉得,男记者包馄饨不多见,于是,话题很快就扯开去了,像开无轨电车一样。
这是1980年代特有的一种团队氛围,几乎每个单位都会有。大家有福同享,亲如一家。至今想来,仍觉有几分温馨。
包了馄饨下馄饨,下了馄饨吃馄饨,大家还让来让去。吃饱了大家还都打了一个中觉。
“快点眯忒一些,等歇要紧张了。”
我一听这话,就开始紧张了。他们都是年年见过那种大市面的,唯独我没有。我根本睡不着,手里拿着本书,也根本看不进去。
两点钟,总调度室的电话响了。那电话是时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分管交通的崔路打来的。当年,为了保证大家看灯看焰火,市里专门成立了一个叫做“国庆办”的指挥机构。主任当然是副市长倪天增挂名了,具体负责的就是崔路。
这是一个例行电话。通知公交公司,三点钟交通管制,要提前做好准备。两点五十分起,各路公共汽车无轨电车一律不准再开进来。哪怕就地停车,也要放下乘客,抛在那里,再想办法。
这件事,讲起来容易,其实很难。
上海人过节,是要拎着物事走人家的啊。西面还好,不封路。东面就麻烦了。比如,中午在南市区亲眷家里吃好饭,吃了老酒又不免多讲了几句话,然后要赶回虹口、杨浦的家,乘的车子只能穿过交通管制区域的呀。若晚了一步,就回不去了。另一方面,看灯看焰火的人们的安全又必须保证,坚决不能放车子进来,连脚踏车都不行。
小贺告诉我,每年都要为这些事情烦不清爽。你就走着瞧吧。
果然,两点半一过,18路调度员打电话来了。
下面的司机卖票员与封路的朋友吵起来了。原因是,封路的朋友为保险起见,层层加码。本来是三点钟,公安局要求提前十分钟,他们自己再提前十分钟,到两点四十分就不让18路穿过市中心了。
司机理由很充分:“规定的封路时间还没到。”封路朋友的理由似乎也很足:“侬看呀,西藏路下街沿侪是人,侬开过去,万一出点事体哪能办?人命关天,啥人负责?”然后就僵在那里了。
乘客也帮着司机买票吵。
“阿拉又覅看侬嗰死人焰火的啰。阿拉要回去烧夜饭的呀,亲眷朋友,两桌人的唻。吃不成功,哪能啊,侬请客啊?”
“我刚刚抽空来城隍庙买点五香豆,哦,就回不去啦?我炉子上蹄胖还笃着呢,乃末要笃焦忒了。”
王海宝当即决定,到现场去解决问题。公司调度室只留他一人,办公室当然也要留一个人接电话。小贺与另外一个人马上到现场去。我便提出,我也去,多一个人多一付手脚,总归好一点。
于是,我们三个人,开着公交公司当年唯一的一部吉普卡(平时是只有领导才能用的)出发,幸好公交公司最不缺的就是司机,他俩都会开车。
车子从延安路往西,一过福建路就开不动了,下街沿全都是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步行来市中心看焰火的人。还好我们的车子前窗玻璃上,插着“国庆办”、“指挥车”的牌子,即便如此,我们车上两个不握方向盘的朋友,还是要将手伸出车窗外,拼命敲车门,嘴巴里穷喊:“对不起,让一让!让一让!”
就这样,不晓得吃了别人多少白眼,车子才开到大世界门口,也已经是三点敲过。
小贺也是一个办事极果断的人。他让我坐在车子上,守着对讲机,保持与王海宝的联系。他俩一北一南,分别走到泥城桥和八仙桥,去看究竟有几辆18路陷在了人堆里面。
十分钟以后,他俩才跑回大世界。这十分钟,我好无聊。车外还有人围观呢,我赛过西郊公园里的猢狲。我只好拿出笔记簿,把当日此前的一切记录下来。
情况总算弄清爽了。北面,泥城桥以南没有车子;而南面,从金陵路到大世界,有5部18路深深地陷在人堆里动弹不得。司机卖票束手无策,乘客有的下车了,有的坚决不下。叫啊吵啊。
于是,小贺立即呼叫王海宝。那一头,王海宝就像早就什么都知道了,马上发出一条命令:拿“指挥车”开过去,当“开道车”,把18路引出来,引到福州路口。然后直角“挑绷绷”,让18路转到福州路朝东,到福建路口再直角“挑绷绷”,改走14路路线过苏州河,到天目路再回原来路线。
我听了,只是除了佩服还是佩服。王海宝,活地图啊,脑子色色清。
我们只有照办。
不过,照办也很不容易啊。无轨电车直角“挑绷绷”,那是要“捉牢人家小辫子”才行的啊。
王海宝一道命令下来,我们在现场的几个人只好去“做生活”。正如小贺事先对我说的那样,做过这种现场调度的生活,你才晓得,上海人讲的那句“忙得脚也要掮起来”的真正含义。
要知道,西藏路从福州路到大世界这一段,是当年看焰火的最佳地段。晚上真的放焰火的时候,整段马路都坐满了人,人人屁股下面垫张申报纸呀。所以,即便此刻还只是下午三点多,偌大一个人民广场早就客满,因此,很多走到这一段的市民基本就不准备动弹了,立定,香烟拿出来发一圈再讲。想要他们为堵在人堆里的18路无轨电车让道?太难了。
小贺很有经验。他说,我们先把5部18路连在一起。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走到两部电车之间,一面好言劝说大家让路,一面眼梢奯奯,示意司机要学会得寸进尺,逼一逼路人。后来其他电车上的卖票员也下来帮忙,总算把5部18路连成了一条龙。
要晓得,上海十月初还是蛮热的,我早已是上衣尽湿,可惜那时的人们还不懂啥叫啥湿身透视乃至露点的时髦。
然后我们再把“指挥车”倒到第一部18路前面。只留一个司机在车上。小贺和我,就在车前开道,基本靠吼:
“来,大家让一让,让电车开出去,大家好看焰火。靠边点,再靠边点。”
电车上的司机、卖票员以及乘客也都帮着喊,还拼命用手敲车身的铁皮,闹猛极了。
就这样,像蚂蚁爬一样,总算爬到了福州路口。真正的“老生活”还刚刚开始。
从西藏路到福州路,要直角“挑绷绷”,就需要电车先踏足电门猛开一段路,然后右转并且方向要打死;同时,车子后头两个人,一人拉一根小辫子,在恰到好处时拿小辫子拉下来,再跟着电车奔一段路。等到电车像经过“漂移”那样横过来,再把小辫子搭在与原来南北向电线垂直的东西向电线上来。电接上了,电车才能继续行驶,逃离人堆。
这个动作的难度有两点。
一个是,电车前面至少要清出10米的距离供它加速。而且要留足转弯的空间。另外,电车后面也不能有人,好让拉辫子的卖票员跟着司机做“漂移”动作。
西藏路福州路口,赶人更难了。这可是等一歇看焰火的黄金地段啊。很多人怕我让了,电车也开走了,结果原来的地方被别人占了。所以有些犹豫。我们既不是他们的祖宗,也不是他们的上帝,命令不了,也承诺不了。除了劝,别无办法。
这样一来兴,除了“湿身”,还要“失声”。喉咙也喊哑了。还好不需要“失身”,总算还是可以接受的。
每部电车直角“挑绷绷”的时候,总归是司机开车负责“漂移”,两个卖票员负责拉小辫子。我也是“显甲甲”,看到拉小辫子的都是女卖票,就自告奋勇硬劲去代替她们。
这就叫,“不拉不知道,世界真苦恼”。电车的小辫子重啊!而且还活里活络,东摇西摆,准时拉下来还好,跟着跑时,重心太难掌握了。结果是,人家女卖票倒是一枪头接牢,而我老早就脚花乱忒,七对八对,还是没对准,翘了辫子。只好再立定,再拉下来,再接牢。
旁边看闹猛的人屏不牢了,要讲了:
“这戴眼镜的啥人啊?生活不灵光嘛。还不及人家小姑娘喏。”
“侬看伊一副腔调,平常肯定坐机关的。这种人啊,就是要好好交到基层来锻炼锻炼。”
小贺还想替我解释呢,我连忙摇摇手:“覅响。人家讲得对,我是缺乏锻炼。”
好在1980年代的人,虽然也自私,总算善心未泯。况且这种闹猛大家也朆见过,总算还蛮配合。
5部18路电车终于开到福州路上,一直开到福建路口。我们的“指挥车”就跟在它们后面。福建路口,人已不多,同样直角“挑绷绷”,难度就不大了。我们三人就坐在车子里吃香烟,也不用下车帮忙了。本来,我还想再去帮他们拉拉小辫子,小贺劝我,你就别下去现世了。
等到我们估计他们的车子过了苏州河,我们才回到公交公司。
吃力啊。几十年后,我也想不起,那天下午,我回到公交公司以后做了些什么。晚饭据说是在食堂里吃的,节日里每个单位都有“红纸头”加餐券,都很丰盛,但吃了点啥,我都记不得了。估计我是吃力得睡着了。
等到我醒转来,就听到王海宝一个人的声音。原来,焰火快要结束了,他正在提前通知人民广场附近的车队,蓄好车子,每个站头至少在一刻钟内能有五六部,好疏散人流。
我连忙起身,问小贺,还有什么事体要帮忙出动的么?我也去。小贺摇摇手说,用不着了。你就等着听王海宝的“独脚戏”吧。于是,我们就坐在中午吃馄饨的那张大桌子前,倾听总调度室里传出来的“麒麟童”的唱腔。
焰火结束以后,第一部分人是步行离开的,车子也开不进来。再说,看焰火看灯,大多数是青壮年,没啥老头老太。而且,大家还意犹未尽呢,很多人还要再走到外滩去看灯呢。
到九点半,公共汽车无轨电车恢复通行。人民广场周边地区也还好,等车时间虽略长,但秩序没乱。王海宝居然也有空,走出调度间来发了一圈香烟。
到十点敲过,外滩有情况了。
42路和48路终点站打电话来,讲北京东路外滩站头上积压了将近1000个人。王海宝胸有成竹,打电话给55路车队,叫他们派四五部长龙车从外白渡桥对面开过来,换成42路或48路的车牌来解难。一刻钟以后,那边打电话来说,不要再支援了,车站上仅二三十人,阿拉自己可以应付得过来了。漂亮吧。
公交公司门口的71路终点站也曾发生一点小情况。也许是因为离得近,平时相互之间太熟悉了,我就听到王海宝在教训那个调度:
“侬不会放车子嘛。第一部,直放静安寺再站站停;第二部,大世界、静安寺、中山公园;第三部,站站停;第四部再直放大世界。侬要夹花的呀。死板板哪能来讪。”
我就看到小贺他们听了以后在偷笑,反正我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在上海做公交调度,要有大智慧的啊。反正我是吃不落做。
到十点半,意外情况真的出现了。不晓得为啥,淮海路陕西路口的24路站头居然还积压了三四百个人,什么情况?
王海宝也顿了一顿。然后马上打电话给23路调度,叫他们派几部车子在武定路西康路直角“挑绷绷”,支援24路。
对面电话问,支援没问题,支援完了怎么办?王海宝就讲:
“那还不便当。喏,先迭能,再伊能,再伊能,再伊能,不就回去了嘛。”
他说的那些地名,我根本记不住。但王海宝太老卵了。我真的是一生一世认得伊。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本来,我并不怎么看重公交行业的,觉得他们很普通。突然我有了内疚感。我决定,明天一定要把这段经历马上写出来,从电台发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多,我就坐42路到电台去写稿子。北京东路外滩终点站下车时,我看到两棵树上,吊着两只大箩筐,里面装满了各色各样的鞋子,多是单只的,估计都是昨天看灯的人被挤掉的。再看外滩的地上,上街沿下街沿,没有半点纸屑,一个烟头。
却原来,阿拉上海是有着交交关关像“王海宝”那样的“宝”,付出了“脚也要掮起来”的努力,在为我们守护着节日之夜啊。
我突然有了想跟着环卫工人再一起过一个节日之夜的念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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