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尹顺国

字数:10000字

借宿

(河西镇风情系列之三)

文/尹顺国

本诚时不时就会想起一个事儿。这个事儿,说话之间,就过去好几年了。这好几年里,春竹和钳子有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里,大儿子六岁多,刚上了小学;二儿子进了幼儿园,老三是妮儿,也能满地跑了。本诚心里放了这么个事儿,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丢不掉的了,因为这个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丢得掉的那种事儿。

 

春节的时候,本诚开车带着老婆回老家过年。以前很少带着老婆回老家过年,原因是老婆一回老家就过敏。过敏有两方面,心理的过敏和身体的过敏。虽然本诚家庭条件差,老婆心里瞧不起,不愿意冬天到农村受冻,但她是个懂事的老婆,讲讲道理,心理的过敏就治好了。老婆本身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知道结婚十几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嫁了男人,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身体过敏没法克服,只要一回到老家,第二天老婆浑身就开始奇痒,之后发红点儿,接着就是起水泡,明亮橙黄。不敢挠抓,溃烂了,更痒更疼。看医生,吃药打针,抹药膏,都不管用。用农村的偏方,艾蒿水、盐水都洗了,仍然不管用。回到城里,到几家大医院抽血化验,查找过敏源,找不到。所以每次一说要回老家,老婆就不搭腔,偶尔说,你想回就回吧,你也知道,我这样回去就是受罪。

后来,一次回老家,老婆突然觉得自己皮肤过敏是不是家里老房子潮湿,霉味重的缘故?就顶着家里人的不情愿,试着睡在镇上一家简陋的旅社。在河西镇,还没有什么高档的宾馆。那家旅社条件差,一间屋子一张床,一张三斗桌,一只方凳,一把暖壶,一双拖鞋,连电视都没有。不过是三层小楼,客房在二楼,室内很干燥,床铺也干净。睡了两天,老婆竟然没有过敏。于是老婆大喜,就认定了家里是不能住了,回老家只能住旅馆。可是春节回家过年住在旅馆,就显得扎眼,不合适。即使平时回家不住在家里,外人不知道原因的,谁知道会怎么想?本诚家里人虽然知道,但面对事实,心里也不舒服,会想,家里是容不下你还是咋的?

不管咋说,现在有了解决过敏问题的方法,所以这次本诚一动员,老婆就同意一起回来了。全家人自然都很高兴,尤其是母亲,已经快九十了,到见一面少一面的年纪,过一个年就少一个年了,以后还会有几个春节在一起过呢,所以明显表现出舒坦的样子。母亲坐在沙发上,腿脚不能动,眼睛却没有停歇,一直跟着本诚和儿媳妇,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忙活过年的吃食。

晚饭过后,睡觉立刻成了问题。老母亲的意思当然是能睡家就睡家里,晚上方便说话。还有更真实的想法,当然是担心邻居们说闲话。最后母亲说,你们看吧,想住旅馆就住旅馆,反正过年旅馆没人住。然后母亲又补了一句,平时也没人住。老婆就看着本诚,不说话。本诚说,娘,你看文静的皮肤就是那样,睡不好就起疙瘩,止不住痒,真受罪。要不就还住旅馆吧。

娘向门外看看,尽管门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下午开始的雪她是知道的。她说,外面还下着雪,出门打个伞。春竹家也开了个旅社,新的,干净,就去她那住吧,都是镇上老住家,也不会狠要价。

是春竹开的门。过年没有客人,春竹就早早拉下卷闸门,锁了里面的玻璃门。

本诚哥回来过年了?春竹打开门话就跟上了,看着他的脸。接着又看到他身后的老婆,热情马上转到她身上说:嫂子也跟着回来过年了?

本诚说还没睡吧?他老婆说打扰你们了。春竹说,都外气了,你们大城市人平时请都请不来哪。走,上楼去。

一楼这一间门面房,左右两边靠墙放着几张供客人吃饭的长条桌。靠后墙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空的不锈钢盘子,一侧开着一个门,通向后院。本诚看了看,就问,钳子呢?

在楼上,和几个人打牌。春竹便领着他们一边上楼一边说话。她说,下这么大雪,你们是咋回来的?本诚说,上午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春竹说,那你们赶得巧,要是下午回来,高速就会不让走了吧。

老婆跟在本诚身后,没有说话。本诚说,春竹,你也开了旅社,啥时候开的呀?春竹说,才不到半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咱们这里旅游项目有了,来的外地人也有了,时不常的有一两个人住一两晚上。现在过年也没人来没人住了。

本诚说,这几天我们晚上就住在你这里,你知道,你嫂子在家里住皮肤过敏,痒疼受不了。

住吧住吧,住多长秧儿都中。春竹还没等本诚说完就抢着说,早几年都听说嫂子回来老不在家里住,回家就住旅社,也不知道咋啦,别人说了俺还不信。没事,今年过年就住在这儿了。

老婆突然说,那就谢谢了。春竹说,谢啥啊,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礼数多。然后,站在二楼走廊,对着三楼亮灯的一间窗户喊:

钳子,钳子!

见没有动静,声音提高了几分,喊:

钳子,钳子,死钳子!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

喊,喊,你喊啥球哩?钳子拉开门,走到走廊里,手里抓着纸牌。看到本诚,马上笑了,说:本诚哥回来过年了?哟,还把嫂子带回来了。上来上来,快上来坐会儿。

本诚说,你们玩吧,我是来睡觉的,你知道你嫂子在家里睡觉皮肤过敏,听你婶儿说你新开了个旅店,干净舒服,就来了。

为打消钳子的误解,本诚又把来住的原因说了一遍,还要继续解释,钳子说,住吧住吧,没事儿没事儿。听到屋里喊,钳子,该你出牌了。钳子没有回头,说,等会儿。然后对春竹说,你收拾一下,就住那个空调间吧,都是自家人。

本诚忙抬起右手,朝上挥了一下说,赶紧、赶紧,你赶紧玩去吧。钳子转身进了屋子,本诚老婆的谢谢声,他也只听了一半。春竹说,这个死钳子,现在打牌都打上瘾了,也没见他赢房子赢地。走,咱看看那间房子,中就住,不中再换,十几间哩,够咱住。

进门春竹就打开了空调。镇上那家旅社房间内有的这里都有,不过凳子换成了海绵垫子的椅子。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平板电视机,桌子上坐着一台电脑。床头柜子上密布着一横排旋钮开关,靠窗摆着一对圈椅,圈椅中间是一个枣红色小圆桌,桌子上有烟灰缸,火柴,很时髦地搁着一把不锈钢的电烧水壶,和一对白瓷茶杯、一盒毛尖茶叶盒一起放在陶色塑料托盘里。

本诚老婆惊呼:这和三星级有啥区别,本诚你说有啥区别?没待本诚说,春竹说:就是没法上网,前几天跟他们说了,要扯线,快过年了,人都走了,说过了年再说。洗澡和上厕所也还都得到外面别的屋子。你说的几星几星,谁知道啥是几星啊,住着方便就中啦。

本诚说,真的不错啊,真是三星级都赶不上咱这儿。春竹说,你就嘴甜吧,你们先歇会儿,我去给你们先倒两杯茶。

本诚老婆赶紧拦住春竹,说,也不渴,现烧来得及。春竹就抓起电热壶出门到走廊一头水管子上接了水,回屋坐好水壶,对本诚说,也几个月没回来了吧?走,上去瞅瞅,和他们过个面。本诚说,让他们玩吧,都不认识。春竹说,都是街上的,比你年轻点儿,一说都认识。

本诚老婆不想动,说你们去吧。本诚就随着春竹上到三楼,和钳子他们四个斗地主的过了面。一说真都认识,只不过小了本诚三五岁。屋子里开着空调,暖和得有点儿闷,烟雾弥漫,还充斥着大曲酒的酒糟子味。本诚咳嗽了一声,说你们接着玩,就退出屋子,春竹在后面随手关上铁门。钳子的声音追到走廊上:要不本诚哥你来替我玩?本诚说你玩吧,然后开玩笑说,要不赢了算谁的?

春竹说,他玩就是给人家送钱,没见他赢过。唉,反正也没事儿,玩就玩吧。本诚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还没有孩子?

春竹突然迟疑起来,似乎不愿意提这个话题,说话有点儿吞吞吐吐:还没有,一直怀不上,结婚十几年了,人都小四十了,咋就是怀不上,也吃了不少药,中药片、西药汤子都吃了喝了,就是不中。

走廊上灯光昏暗,春竹的声音越说越低。本诚就说,没到北京上海大医院看看?要不到省里医院检查检查,那里的医生水平高,先查出原因,才能治好毛病。

春竹低低地说,查过,都没啥毛病。停顿一下,春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想说的样子。她正站在廊灯下面,脸部埋在灰暗的影子里,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本诚正想说睡觉去,她却开口了,说,天还早着哩,知道你们城里人睡觉晚,到屋里坐坐吧。没等本诚有反应,就从他身边侧身走过。一边走一边介绍,到了一个大红门,推开进去,打开灯。然后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摁开了柜式空调。本诚说,真大啊,这要在城市里就是省级领导的待遇了,这房子也值好几百万。

春竹说,要这么大房子弄啥,收拾一回把人都累死了。就这么俩个人,冷清得很。还不如一间房子暖和。春竹说罢,让座。把扒了皮的桔子递给本诚,说,吃个桔子吧,买这么多水果也没有小孩儿吃,老是等放坏了,就扔了。

本诚说别着急,好好到大城市看看,看看到底有啥问题,身体都这么好,肯定没啥毛病。

春竹也扒了一个桔子,撕了一瓣儿放在嘴里。咽了一口,她叹息一声,又停顿一下,才说:

本诚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想生了。就是能生我也不想生了,你知道的,他们这家人。生了就是罪,他们这家人,都这样。我生了自己遭罪不说,我是害了孩子啊。你看看他们兄弟姊妹们,生的孩子都是啥,他们生了孩子又成了啥?

本诚听着,没有说话,确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之后找话说,他们打牌打到几点儿?春竹说,也没准,要是谁点儿背,带的钱输光了,就起场儿。要是都输输赢赢差不多,打不跳一个人,就一直玩到天明。有时候天明了也不睡,接着打,打到中午的时候也有,泡碗方便面一吃都走了。

本诚说你也一直陪着他们?春竹说才不陪他们一夜呢,看一会儿瞌睡了就睡了。反正也没事儿,看他们打牌,这个讲个笑话,那个说个新鲜儿,怪热闹。

这会儿陪着你说话,再等一会儿过去,你没事吧?春竹看着本诚,无所事事的样子,好像已经把本诚的老婆忘掉了。

要不参观参观,咱这家里装修布置肯定都比不上你们大城市,再花钱也不上档次,土得掉渣。你看看我这卧室。春竹已经走到卧室门口,打开了门,按亮了顶灯。本诚跟着走进去,卧室宽大,贴着壁纸。灯是枝型水银的,枝枝杈杈,吊在大床的正上方,像星际酒店的大堂顶灯。本诚叹道,豪华,总统套房。春竹说本诚哥真会耍笑俺。

突然间就异样起来,都不再说话了。也就在这时,本诚生出了莫名的不自在,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就是想不出哪里不对。他看看春竹,春竹也正好看着他。两双眼睛见面,突然迷茫起来,赶紧错开,错开的眼睛却没有地方放,只好盲目地盯着一个地方。但是是什么地方,眼睛根本没有看见。

有这种不自在感觉的时间好像很长,其实很短。尽管很短,给人的记忆仿佛一根绳子一样,会把人长久拴住。本诚慌张起来,声音有点儿抖了:

不错不错,装修得不错,赶上大城市了。我家都没有你们装修这么豪华。和你这比起来,我们家装修,简直不叫装修,简单得很,也就是能住而已。

回到房间里,本诚老婆已经睡下了,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本诚记得她含含糊糊问:还没睡呀?本诚没有回答,而是又走出屋子,站在走廊上,朝三楼望了望。春竹家里卧室和客厅灯还亮着,她还没有去看打牌。

雪还在下,飘在他的脸上,方才发觉脸一直是热着的,似乎还有点儿发烧。他伸出舌头,一朵雪花落在舌尖上,清凉,还有点儿甜。和城里的雪明显不同。

转眼到了五一劳动节,还是七天小长假,本诚有点儿迫不及待,独自开车回到老家。至于“待”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可是和春竹再见了面,就好像有点不自然了。其实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俩都知道的。可现在见面,真是觉得眼睛抬不起来,目光不敢送到对方的面前。好像回到了十几、二十几岁了,这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春竹把塑料帘子撩起来,几颗蝇子懒洋洋在空中盘旋。等到他进了门,蝇子们又回落到帘子上休息。

回来了?咋不见嫂子啊?春竹还是抬不起眼睛,就像眼皮子让瞌睡拽着。

他走进屋后就没再继续向前走,站在屋门口,看着屋子后墙上的电视。电视里播着赵忠祥的动物世界,他深情款款地说,狼的温柔从对待异性上我们人类完全能够感受到……它们的交配,具有人类一样的情感积累,它们也需要所有的……

你坐吧。我给你倒水,渴了吧。春竹找着自以为自然的话打着招呼,不敢流露多余的不安和慌乱。她担心他笑话自己,或者认为她思想有问题。

他突然说,我还真渴了,纯净水吧。他坐下来,胳膊放在长条桌上,腰板没有塌陷,好像一个上门的客人。更像一个绅士。其实,春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绅士,也不知道绅士是什么样子。但她听电视上说过这个词,觉得说男人很文明用这个词很合适。

他接了一次性水杯,在嘴边试了试,就浅浅地喝了一小口。他悄声问:他不在?

她抬头朝后门望了一眼,还是不看他:在。在楼上睡觉。昨晚打牌打晚了,打到几点我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回来睡觉的,我也不知道。

哦,还打?平时有时间打?他又喝了一小口,看着面前的桌子。桌子外边,她站在那里。外面街上有人叫卖着砀山梨,叫声来自一个小喇叭。录的音,反复地叫着:

砀山梨来了,砀山梨来了,酥甜无渣,快来买啊。

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说了一会儿闲话,似乎话就说开了,没有了拘束,春竹此刻就敢看本诚了。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三点,春竹就说,坐楼上说话吧。

那这生意呢?本诚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本诚其实也想上去坐,但还是装出为春竹着想的样子。春竹说,这时候过了吃饭点儿了,没啥人了。本来嘛,平时就没多少人。

春竹其实主营的不是旅社,是一个小烩面馆,还兼卖凉拌小菜。所以门头上挂着“春竹烩面馆”的招牌,兼营住宿的广告写在门口竖着的一个长方形灯箱上。

春竹关了玻璃门,挂上链条锁。

走到三楼大红门前,她犹豫了一下,对本诚说,算了,咱坐二楼吧,他在睡觉,把他聒叫醒,你在他不说啥,你走了,他肯定骂我,说不定还会打。本诚说你开玩笑吧,他敢打你就不让他上你的床。

你说的怪轻巧,他要是像你就好了。说着话,俩人下到二楼,走进了过年住过的那间客房,坐在圈椅里。开始是让来让去的客气,坐啊,喝茶啊,抽烟啊。客气完之后,突然就无话了。

这次是春竹主动打破沉默,她说,本诚哥,过年你和嫂子住在这里也没照顾好,别介意啊。

哪里呀,住了好几天,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一分钱不要,我都不好意思了。老婆都埋怨我们沾了人家的便宜。本诚似乎很真诚地转弯抹角表达着感谢,其实他老婆什么都不知道,也啥话都没有说。

这次见面,春竹似乎也不像上次那么客气了,也不像上次热情地拿水果,剥桔子了。俩人东一句,西一句,每个话题都扯不长就断了,就像没有和好的拉面,一扯就断。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没有什么心思去扯这些话题,又觉得暗地里还有一个话茬子埋伏着,需要掂出来。那个话茬子才是俩人都感兴趣,最有话说的。但是直到春竹问本诚啥时候回城,那个话茬子也没有主动冒出来。

这样坐着,几乎是干坐。实在坐不下去了。

春竹说,今黑还住这儿吧。本诚说,她没回来,我住这儿就明显不合适了。你就不怕别人说?

春竹说,有啥怕的?那你过来玩吧。现在他和别人开始推牌九了,不玩斗地主了。他们现在玩大了,斗地主太简单,推牌九花样多,输赢快,看的人还能押注。你不玩,也可以押。

本诚这时看着春竹的眼,看出了春竹眼里有着别的意思。于是说:晚上我没事儿就过来玩。他先站起来,春竹后站起来。本诚是坐在里面圈椅里的,春竹坐在外面那把圈椅里。等到本诚想从里面走出来,春竹也站起来了,但她站着没有动,没有先走出房间给本诚让路。

本诚就这样稍侧了身子从春竹身边走过。虽然侧了身子,本诚的右臂还是擦着了一个极富弹性的东西。他感到有点儿头晕,有点儿幸福的想法。待走到门口,脚步一点儿没有了迈出去的动力和能力了,仿佛被一个又一个山坡给绊住了。他也猛然发现,春竹的胸脯是那么丰满,那么富有弹性,更重要的是,那么富有磁性。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室外的阳光依然很好。没有封闭的走廊和风拂煦。本诚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就这么一擦,一蹭。

和娘说了一阵子话,将近夜里九点。农村安睡早,搁在往日,娘八点多点儿就上床睡下了,而早上不到六点就醒了。本诚安顿好娘,出了屋门,就听到娘在西厢房里说,本诚啊,也早点儿睡吧,白儿哩跑了一天啦。

本诚走到院里,答应着说,在城里从来没有睡这么早过,回老家吃饭老是吃多,我到街上走走,消消食。

春竹坐在面馆里,背对着门,一个人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部韩国连续剧。本诚轻轻推开玻璃门,春竹把头扭过来,本诚就看到春竹眼睛里闪着的光,说你看电视都看哭了。电视里那都是假的,都是编的,看来女人的眼泪真不值啥。

春竹听了没有不高兴,反而笑了:也没想哭,看着看着就哭了,不知道啥时候哭的。

春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卷闸门拉下来,没锁,把玻璃门上了链锁。然后说,都在楼上,他们早开始了,咱们上去吧。

本诚犹豫,说我不打牌。春竹用遥控器关了电视,走到后门墙边,把手搁在墙上的电灯开关上,说,谁说让你打牌了?他们在推牌九,你不想打就看他们打,看谁兴你就押谁那儿。

本诚说那也没意思,还不如看电视。春竹啪嗒关掉电灯,说:那就上楼看去。

到了二楼,都没想着往上走。春竹打开那间本诚住过的标间,开了电视。本诚没等春竹让,就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好像很累的样子,眼睛盯着电视。

春竹把遥控器递给他,说,你想看啥就看啥,我上去一趟。

春竹到三楼把正在抹牌的钳子叫出来,伸手关了门,才说:你可别不要脸,以后要是后悔了,对我不好了,老子就把这里面的道道坎坎都掀出去,叫你当王八都当不成好王八。快说,现在你说不干还来得及。

钳子一手拿烟,一手抓着头发,不耐烦的样子。他抽了一口烟,吐出来,说:老子现在正兴着,你来搅和啥?真像人家说的,情场失意,赌场得意。钳子说罢,右手推着春竹的胳膊,更加不耐烦了,急躁地说:走吧走吧,不是说好了吗?你还再给我说?你该干啥干啥去,老子就等着你的本事。钳子说完又抽了一口烟,没等春竹说话,扭头进了屋子。

春竹来找钳子,准备不打算往前走了,想最后让他取消做这种没法见人的事,给他最后一次不戴绿帽子的机会。但是看看丈夫这样的态度,这个熊玩意儿看来是不要了。她噔噔噔下到二楼,跑回那间客房。

这时候,本诚调整好了姿势。他早已脱鞋上了床,后背垫着两个枕头,仰面斜躺在床上。

春竹风一样旋进来,反身锁了门,猛一个箭步蹿上床,趴在本诚的身子上,胸贴胸抱紧了。本诚隐忍地哎哟了一声,疼得呲牙咧嘴,但吓得没有忘记把头扭向窗子,双手本能地向上推着春竹。春竹不说话,也不动,稳稳压在本诚身上。

本诚竭力发出声音:窗,窗。春竹这才起身,下床去拉上了窗帘,随手关了灯。房间里只剩下了电视里发出的一闪一闪的光。

本诚还在床上愣着。春竹突然用命令的口气说:还不快脱?你们这些城里人真磨叽,到点儿上就稀屎了。

春竹已经脱掉了裙装,只剩了粉红的内衣。

回首这次战斗并不是很顺利。开始他确实不敢,这是在钳子家里,在钳子的眼皮子底下啊。在一个男人的眼皮子底下睡他的老婆,即使特别想干,能弄成事儿吗?万一要是让钳子撞上,那可就不得了了。后来,尽管在战斗之前以及战斗的过程中,春竹一直呈现出鼓励、鞭策的状态,反复激发本诚的斗志,无所顾忌地喊着:“没事儿,没事儿,咱俩爱咋弄就咋弄,你弄死我好了,我也不活了。他更不会下来,他正兴着呢。”但本诚还是心有顾忌,没法放开,不得不反复强迫自己,强迫自己在不断的忘记中一次次重整旗鼓,终于战胜了自己。在内心的起起伏伏中,最终吹起了反击的冲锋号,占领了可望又可及的低矮山头。他庆幸自己坚持住了,没有中途败下阵来。

但在胜利之后,总结这次战斗经验教训的时候,本诚仍有很多困惑的地方,所以战斗之后,在内心逐渐恢复平静,阳气渐次回到肉体之时,他就显得迫不及待了,他要春竹将真相大白于自己。

此时春竹仍赖在床上,趴着不动,被子一角斜搭在她的屁股和腰上。房间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刺耳的汽车声把本诚的内心闹得宁静不堪,是那种空空荡荡的宁静,没着没落,七上八下。

本诚右手拍打一下春竹裸着的后背,说:快穿衣服,他要是来了就……

春竹扭了一下身体,嗯了一声,慢慢翻过身,坐起穿衣,仿佛一点儿气力都没有,虚弱得让人怜爱。

你不用怕,她说,我说你不用怕就不要怕,他不会过来的,他正兴着呢。

春竹对本诚要烟抽。本诚说,你不是说要孩子吗?如果要这个孩子,你就不能抽烟,更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并且至少俩个人得禁烟酒半年。

春竹非要抽,狠狠说,就这样你的种都比他强。

本诚笑说,你不骗我,这是他同意的?你俩都愿意的?

骗你是鳖孙儿。要孩子他比我还急。打从过年你在这儿住的第二天,他就不要脸给我说,让我勾引你,让我跟你睡觉。那时候你老婆跟你紧,没机会。那时候我也根本不愿意,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不是那种人,就觉着他不是人,咋想出这种孬孙儿注意。可他说你智商高,你的孩子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现在又在省城做着官,有本事,和你生个孩子,长大了肯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学,将来也是当大官的材料。这一回,他早都算计着你会回来,你娘年纪大了,五一是个长假,你不回来没有道理,他就想让我这次无论如何得办成这事儿。

本诚听着,开始心里还有点儿美滋滋的。可到后来,就觉得味道不对,这不是被别人算计了吗?特别是想到,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儿像从前公社里配种站的种马,就不免生出了一些怨愤。于是似嗔似怪地说:那你也不该骗我呀,早该给我说真话呀。

春竹正穿着袜子,斜了本诚一眼,嘻嘻笑着:别得了便宜卖乖,先给你说了,谁知道你愿不愿意呀。你要是不愿意,再说出去,我以后还咋做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不是那号人?要不是那个王八孙逼我,我才不和你……

本诚下了床,穿上鞋,坐到圈椅上,点上烟,很深地吸进一口。稍停片刻,又长长地吐出来。烟气在空中一环一环向上飘,形成诸多烟圈,朝着床上的春竹荡去,不一会儿就套在她的头上,随即破了,散了,弥漫开来,不见了。

“其实后来,我也特别想跟你生个孩儿。”春竹在本诚走出客房门时说。

此后的几天里,钳子总是忙着打牌睡觉,没有再和本诚见面。春竹倒是和本诚又见了三次面,战斗了两次。

总有六七年吧,本诚没再见过春竹。不是本诚那几年不想见,也不是本诚那几年特别忙,没再回河西镇。不是那样子的。本诚每年都回河西镇两三回,他也特别想见春竹,更想看看那孩子。但是有人不想让见,那人就是钳子。

据说钳子经常打春竹,但每次打,都打得不重,有点儿象征的意味。还都是在钳子喝多了酒之后。因此,春竹都原谅了他。邻居们说,有一次听到钳子打春竹,没听到春竹哼一声。仔细听,倒好像是钳子啪啪扇着自己的脸,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打你呀,我还不如打自己,不要脸,我让你不要脸。

邻居们在春竹生了第一个孩子后说,钳子哪敢真打春竹,儿子都给生出来了,那就是给钳子生了个祖宗啊,多不容易。今后他还指靠春竹照看生意哩,一年里春竹给他挣好几万,养着儿子,他撒手大掌柜的,又吃又喝,又抽又赌,就差没弄鸡了。弄那些事儿,他哪来的钱?真打狠了,春竹带着孩子跑球了,他就是哭天抹泪,也白搭了。

本诚听到这些,心里难免泛酸。但是自己有家有室有单位,也救不了春竹。和钳子把话挑明吧,也没啥意思,更没啥意义。本诚也当然理解钳子的心情,搁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做得比钳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内心还是对春竹满怀同情与怜爱,就冒出想教训一下钳子的念头。多次想,又屡次放下。因为那样做,事儿就挑明了,大家都知道了,钳子、春竹,就连自己,以后哪还有脸在人前走来走去?况且万一把钳子弄成个残废,依春竹的性子,她也不会扔下钳子不管,那吃苦、受累、受罪的不还是春竹嘛。好在钳子也没把春竹和孩子怎么样,生意也一直正常做着,本诚就最终放弃了收拾钳子的想法。至于见与不见,那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春竹能过得去就行。另一方面,也许春竹还不想见他本诚呢?如果她真愿意见,六、七年了,不是没有机会。虽然一个住镇北,一个住镇中间,距离三四里地,也不算远,哪怕碰巧,也会撞上一回。还是她不想见面啊,谁也怨不得。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本诚这年清明节照常回老家给父亲上坟。

传统习俗有“早清明晚十一”之说,就是说,清明节可以提前祭奠,十一可以拖后一天祭奠,晚一点儿也没关系。因此本诚今年清明节就提前一天独自开车回了河西镇。

晚饭后,钳子的大哥带着一个六岁多的男孩到本诚家,和本诚上小学一年级的侄子玩。本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指着那孩子问钳子的大哥,这不是你的吧?

钳子跟前的老大,钳子的大哥说,才刚上一年级,去年上的,年龄不够,学校不上学籍,说让跟班学一年,今年再入学籍。这孩子比哪个孩子都精,脑子好,学啥会啥,一教就会,都能记住,你不信试试他。

本诚知道了这是春竹的老大,既欣喜又难受。并且越看这孩子越觉得随自己。其实孩子长相更多的是像他妈妈春竹。

本诚的母亲坐在堂屋沙发上,咳嗽了一声,吐了口唾沫,拐棍在地上点了点,对着钳子的大哥说,你说这事儿也可怪,春竹这人不生也就不生了,一生就停不住了,扑扑腾腾。五六年一连屙了仨,她可怪有本事哩。

谁知道她这是咋啦。钳子的大哥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对这个问题根本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又把目光转向电视,问:今黑还演不演那个打老日的电视了?

第二天清明节,一大清早起来,本诚就扛着一把铁锹,提着一个大黑布兜子上西岭了。父亲埋在西岭一个山窝里。

上完坟,太阳还没有露头,但东边天上已经有了斑斓的颜色。看时间还早,本诚就往南绕到街上,顺便在集上买块豆腐。春竹正从路西往路东店里走,猛然看到本诚,在路中间停了一下,随后继续往前,走到路东边自家店门前,转过身,看着本诚。

本诚也看到了春竹,却没有停脚,装做没有看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顺着路西人行道朝镇北走。

走到和春竹平行的位置,春竹看他没有停下搭理自己的意思,就喊道:本诚哥回来了?起恁早啊,给大伯上坟啊?

本诚没想到春竹会叫他,吃了一惊,忙停住脚随口答说:啊,上完了。说完盯住春竹,发现春竹胖了,就说,你胖了,认不出来了。

春竹知道自己自打生了第一个孩子,就胖了,从此就没再瘦到原来的样子。就说,不是认不出来,是不想认吧。过来坐会儿歇歇吧。

春竹大大方方,说话的声音一点儿都不会让人产生怀疑,会有多余的想法。本诚倒是犹豫了一下,但脚步早已踏上了路东的人行道,跟着春竹进了店门。

其实本诚也过于多虑了,大可不必这样提心吊胆。他们之间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知道,整个河西镇没人知道。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自己心里有鬼了,老觉得别人也知道他心里有鬼,并且时时提防着,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往这个鬼上联系。

本诚把铁锹竖靠门口,进了店里,还没坐下,就听到了哭声。他看到春竹回身盯着自己,眼泪汪汪,心里不禁难受,眼睛跟着湿了。“真是咫尺天涯啊。”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他呢?

也上坟去了,刚走。春竹右手背抹抹眼,立马停了哭,变作笑脸说,见你一面真难啊,比生孩子都难。

本诚见她笑了,心情也放松下来,略带玩笑地说,生孩子有啥难的,扑扑腾腾一生就仨。

春竹红了脸,瞥了本诚一眼,说还不都是你带出来的?本诚傻傻地笑了,然后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们不是没啥毛病么,怎么那十几年都怀不上?

春竹脸上的红还没有红透,又一下子收了回去,目光却伸向门外,仿佛看着遥远的东西。她说那十几年我昧着他,吃的都是怀不上孩子的药。停了一下,她接着说,打从生了咱们的孩儿,也是他愿意的,还是觉着愧得慌。钳子这人不赖啊,不管咋说对我都不赖,我就想给他也留个后人。再说啦,那些病就真能百分百传给俺孩儿?就是万一摊到咱头上,我也想试试。老天爷不会不长眼吧。

说着,春竹似乎又有点儿激动,哽咽起来。本诚默然无语。俩人又晾了半分钟,春竹才问,见你儿子了?长得像你吧?他的眼,他的嘴。

见了,随你的多。本诚说,随你好,你长得好看。

春竹说,昨天听说你要回来,我就让他大伯带着到你家去玩,让你看看你儿子我给你养的咋样。长这么大你还没见过哩。

本诚说咱这孩子很聪明,你又给他生了一男一女,将来你肯定有福。

听了这话,春竹的脸更加阴沉了。停了停,生气地说:有豆腐!你这是耍笑我?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害怕死了,生怕这孩子将来受罪,像我整天伺候钳子一样,以后整天去伺候下面他弟弟妹妹。

对于钳子家,本诚确确实实没怎么上过心,从没在意过。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两家住得又比较远,听说他家的一些事情,听过也就听过了,像风一样。即使他和春竹有了那个事儿,他所关心的也仅仅限于那个事情上,对于别的事情仍然心不在焉。于是本诚随口敷衍说,啥人有啥福,孩子长大了,都会自食其力的。

春竹马上觉着本诚说话不诚,在虚情假意应付自己,伤心起来,眼里的泪说淌又淌出来了,叹口气说,唉,怕是他们将来不能自食其力,顾不住自己啊。你看看他们家的孩子,个顶个,不论男的女的,有一个正常的吗?我揪心死了,但愿俺这俩孩子将来没病没灾,能自食其力,那样咱儿子也不受罪。

本诚这时候不想再说将来,想转换话题,于是就问春竹,有你说得那么严重?结婚那时候,你不知道他家这些事?

严重?你没瞎眼吧?你睁眼看看钳子的几个兄弟姊妹们。春竹收住眼泪,又气愤地说,谁知道啊,死媒人知道也不说,只说家里条件不赖,住在镇上,有临街房,自己不做生意租出去也能收钱,将来日子肯定好过,不难过。日子确实不难过,可这心里难过啊!

回到家,和母亲坐在堂屋说闲话。扯到春竹,母亲说,她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带仨孩子,还伺候一个迂智的男人。

本诚知道老家把精神病叫迂智,却不知道钳子是迂智,忙问,钳子咋迂智,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个屁。隔三差五,老是犯病。你不常回来,看不见他家人犯病。一犯病,就要死要活,还不分家里家外,见人就打就骂。母亲越说越气,后来竟把气转移到儿子本诚身上了,对他不知道春竹家里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

你真不知道啊,你成天干啥吃哩,镇上谁不知道钳子兄弟姐妹六个都迂智,只是有的轻,有的重。小的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就会犯了,越大越厉害。

本诚追着问:这是咋得的呀?

母亲叹口气:胎里带吧,他娘就是这号病,一直没治好。他姥爷也是这号病,也早死了。

本诚突然想起了钳子早死的娘,小时候在钳子家里见过。她极少出门,从没见她下地干过农活,一直在家里捂着,白白净净,慈眉善目,长得很好看。

(原发《安徽文学》2014年12期)

作者

尹顺国,笔名尹聿,河南省舞钢市尹集镇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票友。以读为主(故伤了眼,观人不清,看事糊涂),偶事诗歌、小说、随笔、评论写作(故守心自持,偶感涂鸦,赏玩而已)。在文学杂志发表作品若干(报纸及网络不好意思说),出版文学书籍若干(囊中羞涩,自费拮据)。曾混迹鲁迅文学院四月余(从此不敢妄议轻言文学)。现居郑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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