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大公桥(106)
▲苞谷粑粑
登陆艇驶过磨基山一线就开始调转船头,巨大的船身有些笨重的横过江面,一个漂亮的甩尾,速度也变得更慢了。轮船的转弯使得原本平静的江面掀起了一排排翻滚的浪涛,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向岸边涌来,就把那些或停泊在江心、飘有各色彩旗的轮船,有些破旧、浅灰色的炮艇,大大小小的货轮,以及无数的帆船和木划一会儿被推进波谷,一会儿又涌向浪峰。
新一军退伍复员少尉军官杨文华从登陆艇的人群中站起来的时候,才显出他的身材高大,完全没有宜昌土著人普遍矮小的共性。可他的父亲告诉他:“这里的人不是湖广填四川上来的,就是从秭归巴东跑船下来的,可我们家老祖宗就是宜昌土生土长的,而且就一直住在南湖岗下!”
杨文华三代单传,他爷爷肩挑手卖,走街串巷,是一个小本生意的货郎担;他的老爹年轻的时候是个打起坡的搬运工,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借了些钱,向复兴车行交了押金,成了一个拉黄包车(人力车)的;可是自1932年后,国民政府将鸦片纳税贴花的地点从宜昌移到武汉,导致宜昌商业从此一落千丈,坐黄包车的人也少了。为了适应变化,他老爹就开始拉板车。可他称自己是“旱领江”,那也是一种骄傲,意思好歹他也是个掌舵的。
杨文华从小的人生愿望就是长大后想当个在长江里走船的“领江”。宜昌人口里的“领江”不单单指的是领航员,而是把船上的船长、大副等高级船员统称为“领江”。他的这个美好愿望和他的兴趣爱好无关,完全来自于生存的压力。因为他们家也不富裕,就和南湖岗下里弄街巷那一大片棚户区里的城市贫民差不多,即便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又是单传,可也会有穷得挨饿、过年也只有破衣烂衫的记忆。
因为家里三代单传,又有两个男人在外挣钱,虽然爷爷挣的是辛苦钱,老爹挣的是力气钱,虽然就是在城外南湖岗下、大南湖边有一栋低矮破旧的土墙屋,可还是比其他板壁房的家庭环境好些,生活也好些,和其他家的孩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会去上学,读的是怀远路教会办的益世小学。
可是他放学回家不是做作业,而是要到他家隔壁不远处的一家专打船钉的铁匠铺帮着拉风箱,直到他婆婆(宜昌把父亲的妈妈叫“婆婆”,把母亲的妈妈叫“噶婆婆”)叫他回去吃饭才停下。能挣多少钱他不知道,因为钱从来不过他的手,铁匠直接交给了他的婆婆。当然长大一些的大多数时间,还在读小学的杨文华是“提篮小卖拾煤渣”。卖的是他家婆婆自己做的“苞谷粑粑(宜昌话,也就是玉米饼)”。
从他家到大公路码头上去,可以从那条晴天尘土飞扬,下雨泥泞不堪的大南湖路横过一马路,钻进小南湖横巷就会穿过那条破破烂烂、人来人往的二道巷子。他已经很熟练地会喊出“苞谷粑粑,玉米粑粑”之类的叫卖声,他的叫卖声会招来一些女人从临街的木屋里出来,她们会掏一两张小钞票买几个苞谷粑粑填饱肚子。
虽然年纪小,可他也知道那些女人是做什么的。虽然她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男人,那些男人多半是跑船的,不是领江,而是极为普通的水手或者纤夫,就得随着船浪迹天涯。女人在家里缺钱少粮,无所依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只有出卖自己的身体,慰藉其他男人那一颗动荡的心。其实夫妻两人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男人在秭归、巴东也有他们喜欢的女人,也会把钱和气力一起奉献给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