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难做的是丞相

伯陵说：

丞相难做，苏联丞相最难做。

1

皇帝和丞相争权，属于中国历史上的老话题了，今天我们就来盘一盘，争取把老话题盘出新意。

要说什么时候丞相的权力最大，毫无疑问是秦皇和汉武之间的时期。

那时候几乎没有限制相权的说法，皇帝看中谁，或者朝堂派系推举出谁，皇帝便任命其为丞相，把全国的政务托付给丞相处理。

不管皇帝和丞相有什么小心机，总体能维持“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关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丞相的权力让后世文官叹为观止。

秦汉丞相是“开府治事”，和现代国务院似的，全国所有政务都要汇总到相府。

琐碎小事丞相处理完直接下发，那些丞相不能擅自做主的国家大事，才需要和皇帝汇报，然后和皇帝商量对策，或者拿到朝堂上开会商议。

一人只手遮天，你说丞相的权力大不大。

秦汉的丞相的权力大，有时候不是坏事。

当皇帝是秦皇汉武等雄主的时候，强大的相权是君权的延伸，可以做皇帝治国的一柄利剑，君相联手弹指定天下。

而皇帝不是雄主、不能摆布朝堂功勋大臣的时候，皇帝完全可以做虚君，丞相维持国家照常运转下去，不至于和万历皇帝似的，没人做事导致国家糜烂。

例如汉朝的吕太后和文景两帝，安排好人事之后，足不出户天下晏然。

但秦汉的丞相权力大，对皇帝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国家大事纷繁复杂，总要有人来处理。

皇帝一人的精力能力不够，那就设立一个助手和部门，来协助皇帝处理。只要皇帝有道统和兵权傍身，便能稳稳压住丞相一头。

什么时候皇帝失去道统和兵权，那么丞相就成了王莽。

除此之外，皇帝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必然有自己的政策偏向，那么皇帝就要和丞相争夺政策主导权。

所以皇帝需要丞相，但又要防备丞相，丞相需要努力工作，但最好做一个政治上的工具人，这是中国历史上权力斗争的关键点，也是丞相难做的原因。

蜀汉的诸葛亮，便是不需要防备又努力工作的丞相，堪称千古完人，皇帝心目中最理想的丞相楷模。

皇帝们想要诸葛亮，但数千年以来诸葛亮只有一个，皇帝们最担心自己大权旁落，王莽们前赴后继。

于是就要想办法抑相权。

后来人们普遍认为，汉武帝设立内朝削弱了相权，其实言过其实了。

汉武帝在内朝设立侍中之类的官职，其实是打通皇宫和相府的壁垒，让汉武帝能直接控制相府的运作，而不必坐在皇宫等丞相来汇报工作。

本质上是丞相的权力转移到皇宫，间接导致皇权扩张，并不是皇帝兼任宰相。

兼并和控股，还是有区别的。

汉朝前期的丞相，和后期的大司马大将军，都是一人执掌国政，具体叫什么名字，有区别吗？

丞相就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就是萧何，唯一不同的是办公地点变了、国家政务的主导权转移了。

仅此而已。

抑相权的成功模板是唐宋，把丞相/相国之类的古老称号废除，其部门职权分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每个部门领导都是丞相，必须和其他部门合作，才能处理政务。

既然不能大权独揽，皇帝们便对丞相放心了，专心对付掌兵权的节度使。

朱元璋做的最绝，直接废丞相。

那废丞相能同时解决国家和皇帝的问题吗？

2

朱元璋的中国和上古时期的中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中国上古时期王朝更迭不频繁，有记载的也就五个王朝——夏商周秦汉。

即便发生王朝更迭，都是以“伐无道诛暴秦”和“汤武革命”进行的，以吊民伐罪的大义推翻上一个王朝，顺便给下一个王朝建立正统性。

所以秦汉时期的皇帝或者天子，依然有一种“君权天授”的神性，除了皇帝的直系亲戚，其他人基本没有机会染指。

你看，商鞅和秦孝公是怎么聊天的？

商鞅说，秦国变法已经成功，可以准备征服天下完成帝业了。

秦孝公羞答答的说，夏商周都是几十代人积累实力威望，才能坐天下，秦国才崛起几十年，完成帝业，是不是早了些？

这才是上古时期天子神圣性的普遍观念。

那时候想完成帝业坐天下，必须有一块天子赏赐的封地，证明你是诸侯了，有参与国家政务的资格。

然后一代接着一代的做好人好事，直到全天下都认为，你家世代都是道德标兵，并且有强大的军政实力铲除暴徒，才有资格得到上天的垂青，收你做儿子。

上天的儿子，便是天子。

王莽篡位之后“人心思汉”，曹操挣扎一辈子都不敢真正登基，背后的原因便是皇权的神圣性。

但是朱元璋时候的中国，一切都变了。

经过五代十国的兵痞称帝、赵匡胤黄袍加身、放羊的辽金元入主中原、端碗要饭的朱元璋立国称帝之后，皇帝的神圣性彻底消散。

做皇帝不再需要接受封地、也不再需要几十代人做好人好事，只要兵强马壮，不论是塞外的游牧民族，还是中国的农民乞丐，都可以登上龙椅君临天下。

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这是好事。

天下之大唯有德（能）者居之，凭啥用祖宗的血统说事啊，对不对。皇位下沉的历史进程，其实就是皇权从神界降临凡间的过程。

伴随着皇位下沉，民间也越来越不在意血统，而是更讲究个人奋斗。

这难道不是好事。

但是国家的好事，对皇帝个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皇权失去神圣性，意味着皇权没有了护城河，既然要饭的朱元璋能做皇帝，那我为啥不行？

明朝出现的《西游记》里有句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正是民间对皇帝的认识。

那就是个工作岗位，你还真把自己当天子啊。

于是明朝的权力斗争，出现了新局面。

就在皇权失去神圣性和护城河的同时，明朝初年的丞相却极度膨胀。因为唐朝的三省六部群相制，经过宋元的演变裁撤，到了明朝初年只剩下一省六部。

一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都裁撤了。

中书省统管明朝国政，所有国家大事都要汇总到中书省，由左右丞相处理，然后交给朱元璋定夺。

到底汇报什么、不汇报什么，中书丞相的可操作性就大了，随便动动手脚，朱元璋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和汉朝初年的丞相开府治事，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皇帝道统和相权此消彼长之下，朱元璋能依赖的只有兵权，他感受到真正的威胁。

于是朱元璋设立锦衣卫，开始搞特务政治。

于是朱元璋说，丞相是治国的绊脚石，废了你吧。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借“胡惟庸案”，杀的人头滚滚，顺便废掉了传承千年的丞相制度。

废丞相制度才是朱元璋的真正目的，杀几万人都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从此以后，皇帝朱元璋兼任丞相，亲自管理六部处理政务，相当于现代废掉总理职位，国家主席直接管理部委一样。

两大权力系统被朱元璋给合并了，朱元璋的权力便大到没边，成为千年来皇权和相权博弈的最终赢家，中国也进入封建皇权的巅峰时期。

但我们前文说了，相权其实是皇权的延伸，丞相的权力虽大，联合起来便是皇帝统治江山的重要打手。

现在朱元璋废掉丞相，表面上看是大权独揽，其实是主动砍掉自己的一条腿。

这条腿有时候不听使唤，甚至可能产生独立意志，带着身体狂奔，但腿终究是腿，有总比没有强。

而且皇帝总揽天下的大权，也就有了全天下的麻烦。

以前国家出了问题，丞相是中间的减压阀，可以替皇帝遮风挡雨，现在丞相没有了，也就没人能替皇帝遮风挡雨。

皇帝必须直接承受全天下的问责，真正的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所以皇帝要的最佳选择是驯服大腿，而不是砍掉大腿。

朱元璋不管，朕不需要大腿。

问题是朱元璋能力超群，不需要大腿，明朝的后世皇帝能力不行，特别需要丞相来辅佐，而朱元璋留下祖训，敢提议重设丞相的斩。

想要大腿又不允许有大腿，怎么办呢？

那就安装个假肢吧。

这个假肢就是所谓的内阁，以及进士出身的大学士。

明朝内阁只有草拟政策的权力，没有给朝廷和皇帝背锅的义务，责权完全不对等，成了不需要负责任的国家政策制定者。

那么内阁大学士便不会替皇帝考虑，只会在替国家考虑之余，替自己和同僚们考虑。

所以朱元璋以后的明朝皇帝，能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内阁，才是真正的实权皇帝，如沉迷炼丹的嘉靖道长重用严嵩数十年，让严嵩和严党给他遮风挡雨，同时君相联手弹压地方。

驯服不了内阁的万历皇帝，才是被架空的倒霉催，大半辈子躲在皇宫不出来，抽烟喝酒烫头，成了自古少有的宅男皇帝。

中国人讲究名正言顺，明朝不给大学士“名”，又怎能指望他们真心实意的办“事”呢。

这个假肢，终究不如真大腿。

3

历史已经证明，对丞相放任自流，必然激化君相互斗，倒霉的是国家和人民。直接废除丞相，和朱元璋似的皇帝丞相一肩挑也不行。

尤其是进入现代社会，事情越来越繁杂，一个人的精力和能力，很难处理妥帖。

现代社会解决国家元首和丞相矛盾的办法，主要是两种。

要么和英国日本一样，女王和天皇做纯粹的虚君，两手一摊万事不管，全部交给内阁首相处理。

要么和美国一样，总统大权独揽，国务卿做不用开府治事的助手，完全隐藏在总统的身后，但代价就是治权下放基层，国家高层不用管太多琐事。

最难受的就是有君主传统、又有内阁开府治事的中央集权国家，例如继承俄国遗产的苏联。

某种程度上说，苏联特别像秦汉的君相共治模式。

自从斯大林起，苏共总书记和部长会议主席之间，便矛盾不断，不是领袖嫌主席执行不利，就是主席嫌领袖管的太宽。

而且现代社会，领袖没有“君权神授”的道统加持，部长会议主席对领袖的态度，便缺少古代丞相对皇帝的敬畏。

两人都有大权又矛盾重重，结果就是斗争不断，类似于汉朝初年的皇帝和丞相一样，斗争到不可开交便换丞相。

所以汉朝的丞相走马灯一样换，苏联的主席来了又去。

让苏联的领袖们完全不管事吧，那是不行的，横跨欧亚大陆的国家，总需要一个统管一切的人。让他们兼任部长会议主席吧，国家太大事情太多，个人难免出现漏洞。

苏共总书记斯大林，倒是兼任过部长会议主席，虽然做的不错，但斯大林是朱元璋一样的强人，千百年难得一见，不能用常理揣摩。

后来赫鲁晓夫也兼任部长会议主席，胡子眉毛一把抓，做的不怎么好，最后被人给轰下去了。

1964年，勃列日涅夫想明白了，任何个人不能同时担任两个重要职务，苏共总书记统管一切，部长会议主席负责内政和经济，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分工以后，还不能放任不管。

勃列日涅夫以政治局会议为内朝，打通“宫中”和“府中”的壁垒，拿到“相府”的政策主导权，变相完成汉武帝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模式。

这也是多次试错之后，苏联这种中央集权国家，摸索出的最适合的模式。

只不过这种模式，逼迫部长会议主席做诸葛亮一样的完人，如果实在做不了诸葛亮，那就做一个能做事的工具人。

古往今来，丞相难做。

最难做的又是苏联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