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福报:毛延寿冤不冤
在中国历史掌故中,四大美女的传说家喻户晓,后人向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她们的容貌。其中,“落雁”指的就是王嫱(即昭君)。
昭君的故事,出自东晋葛洪所撰的《西京杂记》。大意是说,王嫱因不肯贿赂画工而被丑化,未能被皇帝召见,奉旨远嫁匈奴。皇帝得见王嫱真容后追悔莫及,于是就下令彻查此案,毛延寿等一干画工均被弃市,抄没家产。
到后来,这个故事越传越广,并在诗词、绘画和戏曲中一再展现。作为民间故事,诗书绘画也好,杂剧戏曲也好,拿来编排演义一番,自是喜闻乐见,无可非议。时至今日,《昭君出塞》的故事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据文史学家考证,《西京杂记》是葛洪抄录、加工前人散遗的传闻而成。这部笔记体小说集,辑有大量不见经传的故实,也不乏杜撰的内容。从信史来看,昭君出塞和番为真,这在《汉书》和《后汉书》中略有备述,却没有毛延寿等人丑化昭君的记载,反而是说昭君因困守宫中积怨日久,自愿出嫁塞外。
值得琢磨的是,唐代周昙的诗作《前汉门》和宋代王安石的诗作《明妃曲》,对这一逸闻生发出的却是另一番感喟。
《前汉门》诗云:不拔金钗赂汉臣,徒嗟玉艳委胡尘。能知货贿移妍丑,岂独丹青画美人。周昙的这首诗,显然是话里有话,借题发挥:通过行贿篡改真相,何止是发生在此等事中?
《明妃曲》诗云: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就算毛延寿因丑化昭君被杀属实,那么,毛延寿冤不冤呢?在王安石看来,毛延寿被杀是冤枉的,因为“意态由来画不成”。这一看似为毛延寿叫屈的托词,却道尽了笔墨与真相之间的微妙关系,堪称神来之笔。我们知道,绘画特别是人物画中的肖像,酷似容易神似难,难就难在传神。不似则为欺世,太似则为媚俗。而要做到“似与不似”之间,非传神不可。王实甫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写得何等传神啊!
再往深里说,作为前朝记忆的历史,同样也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的缺憾。我们知道,正史也好,野史也好,都是后人采集编写的。除了皇帝的“起居注”出自宫掖近侍外,当代史官直书当世人事的情形并不多见。即便是当事人所述,也并非照单全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就是孔子编纂删定“春秋”的原则和态度。排除选择性删减的春秋笔法,任何一位参与编修历史的人,都不可能完全复盘还原已然发生的事件。同一个事件,在目击者的回忆和表述上也会有细节上的差异。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即便是面对同一段摄像记录,办案人员也需要反复回放、细心观察,才能发现蛛丝马迹,然后通过征询目击者的旁证,并到实地踏勘,查验包括作案现场、作案工具以及指纹和血型鉴定等可疑线索,对核准无误的证据综合分析研判后,最终定案。
那么,我们再把近镜头切换到遥远的历史烟云中,昭君出塞是否因毛延寿丑化所致、毛延寿被杀冤不冤的问题,也就不难解释了。当然,我们也不能由此去苛责葛洪。除“昭君出塞”外,《西京杂记》还给我们留下了“凿壁借光”“文君当垆”“怀铅提椠”等许多有趣的文史掌故,倘因查无实据而“撤档”,那就大煞风景了。(文/王兆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