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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泉·小说】刘玉明《铸剑》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生于70年代末,四川省作协会员,有长中短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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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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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2月。

川东北大地山寒水瘦、落木萧萧,一片肃杀的景象。涪江失去了咆哮奔涌的气势,温婉地绕过古老的梓州县城,江水泛着苍栗的疲惫流向远方。天气日渐寒冷,氤氲笼罩着平野和山丘,江水中也起了一层冰棱。浓雾滞重地流动,江风吹动似刀子一般,透过衣衫,无比寒冷。涪江堤坝上人头晃动,搅得浓雾浑噩。国民党一十七军少将军长周文韬紧了紧身上的黄呢面皮大衣,身上略微暖和一些。

河滩上密密的鹅卵石在低低地诉说它们曾经历的往事。棱角分明的它们,在岁月的长河里磨砺,隐藏了身上的锋芒,最终以圆滑的形象静静地躺在沙砾里,或静默,或喧嚣,或无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周文韬看着脚下的鹅卵石,蓦地生出无限感慨来。英雄杳如黄鹤,只留下苍翠青山。周文韬沉默半晌,叹道,古今多少事,都付于笑谈中哟。

“军座,从新德渡口至南河渡口的防御工事预计到二十五日就可以完成。”少将副参谋邹彬道。他个子消瘦,带着金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这个少将军衔是薛敏泉在胡宗南面前保举得来的,所以倍加珍惜。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摸一下胸口上那枚镶着金边的青蓝色勋章。周文韬把白色手套握在手里攥了攥,道:“共军现在正翻越秦岭,以他们进军的速度不出八九日便可以抵达绵阳境内。所以,防御工事务必在二十日三前加固完毕!”

邹彬脸上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秦岭一线,山势陡峭,甚于斜谷,加之冰雪阻道,行进应该是颇为艰难的。据新五军的情报,秦岭一线的百姓已经肃清,粮食对于共军来说就是莫大的困难。”

“新五军现在驻扎在哪里?”周文韬眉头一蹙,问道。

“据可靠消息,新五军第18师现驻扎在马尿溪一带。”邹彬道,“军座问起不知是何意?”

周文韬冷笑一声,道:“败军之师!”

“军座何出此言?”邹彬诧道。

“马尿溪据秦岭百余十公里,新五军怎地知道共军的动向?”周文韬道,“我敢断定,新五军必败!”

邹彬露出疑惑的表情,周文韬看了他一眼,把目光转向堤坝,不远处十几个孱弱的汉子正用木棍抬着一筐筐鹅卵石吭吭哧哧地艰难走过,他们的眉目不甚清楚,但步履艰难很是吃力,早晨吃的粟米稀饭早就化作了几滴臭汗,此时虽上工不久连号子也懒得喊了。“你没有和共军打过多少交道呀。”周文韬道,“我可是吃过他们的亏哦。”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邹彬看看他的脸色,把要吐出来的话又咽了下去。

周文韬沉思了片刻,道:“只要我部能够守住这一线,就算对薛司令有个交代了。”他转身对邹彬道,“新德一线的渡船要全部销毁,包括老百姓家里的门板,凡是能够渡江的东西都要烧掉!”

邹彬把双膝一并,肃然答应。“另外,我部设在城内的指挥所改在南河渡口,着二营死死扼守南河浮桥。”周文韬低沉的声音严肃得不容邹彬质辩。“你放心,改指挥所的事情我自会给薛司令报告。”他的脸色阴郁得如同空中悬浮的浓雾。

邹彬望着他的背影,暗叹一声,这人真是一只狐狸,两军还没有交锋就先给自己铺好了退路。

周文韬没有回设在美丰银行楼上的指挥所,他心事重重地向牛头山奔去。副官虽驾着吉普车,但周文韬仍喜欢骑马,这种四川小马性情温和,擅长山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周文韬对这句话是深有体会的,多年的征战,到艰危时刻能够同甘苦共生死的人毕竟是太少了。现在,薛敏泉把邹彬安置在自己身边也是颇有深意的啊。马蹄敲打着青石街面。空气中,淡淡的泥腥味和小店里醋酸的气味儿夹杂着尿骚味扑进鼻孔,让他猛然感到既陌生又亲切。好久没有回到老家去了,那些房屋村落,老娘亲在日落炊烟中的呼喊,村口摇头晃脑的黄狗……都变得模糊了,只有故乡的气味隐隐残存在鼻腔深处。

自从重庆失守,成都就岌岌可危。虽说胡宗南坐镇秦岭,但颓势已经从他疲惫的眼神里流溢出来。共军只要突破秦岭天险,四川就完了。胡宗南拍拍屁股上了飞机,他会再用豪言壮语激励困守川内的国军么?周文韬心里有一种大厦倾颓的危机感,不仅仅是当前的局势,从毛泽东在北京宣告共和国成立那一天起,周文韬就在心里告诫自己,蒋委员长的大业彻底完结了。现在连薛敏泉也不大相信自己了,还把邹彬这颗棋子安放在自己身边,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千古亦然!他有时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想法,但如同烟雾遇着风儿一般立时就消散了。投诚,共产党会放过自己么?只怪自己作孽太多!他苦笑,摆摆头,自言自语地道,缘也,命也,时也?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但对于自己,只是一个远古的神话罢了。

困兽之斗。周文韬脑海里时时闪现出这个词语,太贴切了,不但自己是,薛敏泉是,连胡宗南也是——一群困兽,没有了锐利爪牙的困兽!

虽是寒冬时节,牛头山却是翠微苍苍。此刻,国民党七十六军军长兼川东集团军司令的少将薛敏泉正站在山腰的“砚池”旁。池水青碧,几尾淡红色的金鱼沉落在水底,落叶寥寥,浮动在水面,增添了几分萧瑟之气。梓州果然是好地方啊,难怪当年田颂尧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老窝。他漫不经心地对站在身边的龙杰山说。面容清瞿的龙杰山一袭青面棉袍,颇有几许仙气。薛敏泉初来就邀请自己游山,绝不是要买自己当年这个成都城防司令的面子,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呢?大战在即,难道他一点也不着急?上山前,龙杰山和地下党代表赵伯先派来的小通讯员张正冰聊了几句。这个小鬼真是精灵哟,那边的风儿都不透露一些,只是让自己做好撤退的准备。

几十年的风霜磨砺,龙杰山早已经波澜不惊了。顺民意者昌,逆民意者亡,这是千年不变的真理啊。他让管家给张正冰拿了些苹果,“给你的妈妈带回去,这可是从山东烟台过来的哟,是稀罕物儿哦。”他摸了摸张正冰的小脑瓜笑眯眯地说。“我可不可多拿两个?”张正冰歪着脑袋说,“让赵伯伯也尝一下。”龙杰山呵呵一笑,道:“你这个精灵娃子。”

为了配合县城的解放,地下党也要开始行动了。龙杰山走到窗边,“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暗暗想道。对于自己的安危,他倒并不在乎,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自己皆是被拉拢的对象。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他内心里早已经做了决定。龙杰山本是北平陆军大学的高材生,历经军阀战争国共内战,一生戎马,挺立在风口浪尖让他渐渐看清了方向,对国民党的倒行逆施很是不满,虽是成都城防司令,身居高位,但对进步人士多有同情,有时借着手中权力保护一些进步的学者和青年。刘湘任四川省军主席时,他便多有不满现时的言论,刘湘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就借高层的力量排挤他。他不能忍受刘湘的龌龊,愤然辞去了成都城防司令一职,回到梓州老家住下。

29军军长田颂尧和他素来交好,在城内为他挑了一块好地方修了公馆。田颂尧有意让他主持政务,被他婉拒。只是勉力任了一届县立中学校长。全面内战爆发时,地下党就开始和他接触。初时,龙杰山还游移不定,只想做个闹市隐士。新中国成立,赵伯先见他仍犹豫不决,便亲到他府上游说。龙杰山大惊失色,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县立中学的同事竟然是地下共产党员,道:“你就不怕我把你送到县府里?一个共产党的脑壳值千块银洋哟。”赵伯先笑着说:“校长岂是缺钱的人?”龙杰山大笑,“好!知我者,伯先也。我老了,缺了牙齿,但眼睛还是好使的。”

“哪里话?曹孟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现在可是春秋鼎盛,还要等待着迎接春天的到来啊。”赵伯先笑着说。

“许久未曾读曹孟德的书了。”龙杰山感叹道,“近来眼睛不好,只拣《中庸》里的句子读读。”赵伯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说:“都是圣人之道。我至今记得校长在学校里给学子们的讲话,您激励学子要奋力有为,做时代之栋梁;生命,要在取舍中做出正确的选择,方能实现最大的价值。这番话震耳发聩,激人奋进。如今,新中国已经成立,国民党残余龟缩川内负隅顽抗,他们做着白日梦!梓州的解放指日可待!不,整个四川,全中国!都将是人民的天下!春风吹绿大地的时候,将是艳阳晴空!”赵伯先激昂的话语,让龙杰山动容。他看着赵伯先——这个曾经的部下,梓州地下党的代表,良久说:“天道自在人心,你们了不起啊,必将赢得天下人心!”

龙杰山虽坐在家中,但对当前的局势却洞悉如烛。胡宗南负隅川内,想为老蒋捞回一丝希望的如意算盘很快被刘邓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灰灭。薛敏泉必是带着胡宗南的殷殷希望来的,这个希望在龙杰山看来简直就是一个泡影,失去了爪牙的老虎连病猫也不如。这座古城说不得就是薛敏泉的归宿——宿命的终结!现在,他邀请自己来游山,只是想给内心的恐惧一个舒缓。想到这里,龙杰山心里不由对薛敏泉装腔作势的样子感到好笑。

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龙杰山打定主意,索性放开胸怀陪着他转悠。“听说龙先生和田君是故交?”薛敏泉看着石壁上田颂尧端庄古朴的题字道。

“皆是陈年故事了。”龙杰山捻着颌下胡须缓缓说,“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薛敏泉定睛看着他,道:“先生此言差矣,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委员长的千秋大业还需先生这样的俊杰哟。”龙杰山摆手道:“老朽矣。”他指着眼前笼罩在薄雾里的县城,道:“您看,这里是多么安静。”薛敏泉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慌躁。这一片雾霭下到底隐藏着些什么呢?这是他第三次邀请当地的名流来游山了,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模棱两可,让人无法琢磨。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导游,引领着自己从唐朝游到清末,好不容易爬出来,又一跤跌进杜诗薛涛笺里。老子不是来听你们讲经的,他有时真想大吼,胡宗南签发的任令在这里成了一张废纸,仿佛拿来揩屁股都嫌糙。地下党的活动不是自己监管的职责,养着一帮子的保安团补训团是吃干饭的?安稳局势,阻击共军前行是当前首要任务。胡宗南给自己饯行时说的这番话现在看来显得有些滑稽了。

雾气笼盖的县城安静得如同熟睡的婴儿,有什么要自己去安稳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个后路更令自己信服!现在虽是集团军司令,但十七军的周文韬、二九五师的陈麟和自己貌合神离,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哪把自己这个司令当回事?一样的军衔,都傲得爹老子样!他想着就口苦,老胡是吃了什么药,把一帮子龟孙都搞成少将,叫自己怎么去管?

薛敏泉给县长和补训团下了死命令,老子是带兵来打仗的,把共军阻在川东之外是我的职责;稳定城里局势是你们的责任,要是紧要关头里面烂了,老子的子弹是不要钱买的!县长战战兢兢地问他要是抓住共党份子该怎么办?关起来还是押到省城去?薛敏泉阴沉着脸,挤出一句干瘪瘪的话:“杀!”陈麟在旁边笑嘻嘻地说:“还要押到省城里去?哪里都快成共军的盘中肉了。狗日的倒不嫌麻烦。”

薛敏泉从心里讨厌这个油腔滑调的二流子师长,这样的人也够资格当个少将?他一脸严肃地说:“各军的防御工事要在本月二十三日内修筑完备,占据有利地势,把机动及重火力集中在紧要之处,形成局部优势,取得主动权。用无限的暴力歼灭共军的战斗力。”

陈麟把手里的烟卷在桌上顿了顿,道:“军座放心,我这里是没有问题的。我倒是担心老周沿河一线。”他笑嘻嘻地望着端坐的周文韬。薛敏泉冷笑一声。“你那里出了问题梓州就完了。”陈麟笑道,“我在灵兴设了三道防线,光是灵峰寺就放了一个加强营,重炮都搬上去了。要是共军在那里撕开了一个口子,军座把我交给胡长官处置。”薛敏泉哼了一声,胡宗南在干什么?在秦岭至成都一线疲于奔命,哪里管得到这里来。薛敏泉冷冷地说:“不需要到胡长官那里撕掳,要是你放一个共军过来,老子第一个杀了你!”

“军座放一百二十个心,要是我放一个共军过来,您把我的脑壳拧下来当夜壶!”陈麟拍着胸口道。几天后,他的这番豪言壮语被不到一个连的游击队击得粉碎。在散乱的枪炮声中,陈麟带着掳来的女戏子仓皇奔逃。

薛敏泉扫视了他一眼,厉声道:“要是梓州防线失守,射洪盐亭一线就是共军的囊中物了。不要说胡长官放不过各位,就是我这里也说不过去的。”陈麟被他冷厉的眼光一扫,脸色马上肃然。“军法从事!”薛敏泉狠狠地说。

(图片为梓州老城区,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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