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王琴《张军长和王婆婆的故事》
文/王琴
【作者简介】王琴,70后,喜欢自由,喜欢行走,文字也是爱好之一。本学医,曾当老师,现在是一事业单位的小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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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军长是我父亲的绰号,这个绰号很威武,是父亲当年读高中时班上同学给取的,因为是班长,成绩好,不苟言笑,外形俊朗,出于那个年代年轻人对于军人的崇拜,父亲的同学就给他取了这样的一个听起来高大上的绰号。
父亲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虽然出生在川西北一个偏僻的农村,但他也怀有单纯而崇高的理想……从军,光宗耀祖,再娶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姑娘,带回老家,一起光宗耀祖。这个理想对于父亲来说并不遥远,因为高中时就有一个县城官员的女儿他的同班同学喜欢他,在他生病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有文化的姑娘似乎不愁了;高二时,航空学校征收新学员,父亲报了名,身体、成绩等各项指标无一不达标,只等政审这一关。蓝天在向年轻时候的父亲招手,崭新的生活在向父亲招手,一切都向着父亲既定的美好理想前进。
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失去妻子的他含辛茹苦地养育着我父亲兄妹五个孩子。爷爷对于父亲的理想一点都不知情,父亲没告诉他,即便告诉了他也不懂,他只知道那么多的孩子得赶紧养大了成家了,他的责任也就尽到了,所以,当部队上的领导找到爷爷问他对父亲当兵这件事的想法,问他支持不支持的时候,爷爷咂吧着旱烟轻飘飘地扔了一句:当啥子兵哦,我大儿子还在新疆部队上没回来呢,你们咋个又想把我二儿子弄走?得,就是这样不知轻重的话,父亲的飞行梦被拦腰斩断。父亲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同班另一个男同学身穿军衣披着大红花光荣地被同学们送走了。
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一棒子没有把他打倒,他继续勤奋学习,既然从军不成,那就好好读书考大学,一样可以光宗耀祖。
一夜之间,政策就变了,这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事,全国初高中停课,串联。父亲离开了校园,离开了那个美丽的同班女同学,回到了他拼命想要离开的贫穷的、落后的山村,像他的父亲那样开始上山下田犁地插秧。
那个时候,父亲20岁。
王婆婆是我们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对我母亲现在的尊称。
父亲回乡的时候,母亲已经早他几年回到了位于父亲村子上游不足两公里的王家坝。母亲长得很美,长长的乌黑的大辫子,大大的双眼皮眼睛,一笑就露出的小虎牙非常可爱。可是,再美丽也改变不了母亲的身份,她是地主子女,她的奶奶是个女地主,曾经有好几十亩土地,家里还请了长工,尽管后来土地被政府收了但是成分还是没变。母亲就这样背着地主子女这样的成分战战兢兢地读书,直到小学毕业,打死她也不再去学校了,就因为她看着一个又一个成绩比她差的同学一批又一批地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她也写了一次又一次申请书,以她那个年龄能有的一次比一次深刻,可是她还是被拒之门外。母亲感到羞耻,难为情,她也有点恨自己的奶奶,为什么带给她这样一个甩不掉的成分呢,于是,一赌气,直接回家当了一名小小社员。
母亲从前上学时,后来上街赶集时,都要从父亲的破败的老屋前经过,她也经常看见父亲在院坝里不知道忙碌着什么。父亲也经常看见母亲从他家的屋子前经过,看见有大一点的男孩子跟在母亲身后喊着母亲的名字起哄,他还曾经扬起路边的沙石扔过去替母亲解过围。他就觉得那个畏畏缩缩的长辫子小姑娘被人欺负得有点可怜,就出于这样一点同情心。
所以,年轻时的母亲认得张家的那个读书很好长得很好的二娃子,年轻时候的父亲也认得王家坝的那个地主子女王家的那个女娃子。
1968年,在爷爷的催促下,父亲必须得找个姑娘成家了。
成家是件大事,立业在爷爷那里算不了什么,想办法让他的儿子们一个个地娶上媳妇才是正经事。但是,张家没有什么家业,张家的老二在学校曾经的风光回到农村那不值得一提。农村就是稀罕能挑能扛的壮实的小伙子,白净瘦弱的父亲自然不是媒人争取的对象,根正苗红的姑娘父母自有其他打算,谁舍得把自己的闺女嫁给连庄稼都伺候不好的小伙子?
1968年,母亲18岁,正是少女最美丽的年华,像蜜蜂一样在母亲身边嗡嗡转的小伙子不少,可是他们不过是顺便开点玩笑没有谁打算娶这样一个成分不好给后辈子女带来耻辱的地主子女。那个时候,外爷外婆着急啊,他们有时候整天整宿地被拉到村里挨斗,照顾不上正当妙龄的母亲,他们生怕母亲发生点什么意外,那母亲这一辈子就完了。就是在这样的恐慌中,外爷外婆急于把母亲完整地嫁出去。不知道外爷外婆在挨斗之后的黑暗中怎样地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自己保护不了女儿,那就找一个成分好的穷苦人家的孩子来照顾母亲。
就是这样的情况,父亲家穷娶不起当时所谓好人家的女儿;母亲成分不好要找一个成分好的年轻人保护自己。就是这样的情况,父亲姑母不经意地一句话:我看,王家的女娃子和张二娃倒是很般配的一对。我的父亲就这样娶了我的母亲,没有电影电视里的唢呐花轿,也没有新人身上的披红挂彩,用我母亲的话说,父亲家里来了几个人就把她给接走了。
我问过母亲,那你愿意不?她说:哪顾得愿意不愿意,我再也不想在王家坝呆了……
我也问过父亲,你喜欢我妈不?他说:那个时代,我一穷二白的,能成个家就不容易了,咋可能还挑三拣四?
当然,母亲听到这样的话不乐意了,这几十年,我都听到很多次她这样说:要不是我成分不好,我会嫁给你啊?
父亲偶尔也会顶嘴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早娶上漂亮又有文化的城里女子了,还轮得到你啊?
不管怎么说。1968年,22岁的父亲娶了18岁的母亲,并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养育了我的两个哥哥和我三个子女。
就我记事起,我们的家就是在争吵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父亲当上了民办教师,整日在学校跟学生们打交道,回家后又常常书不离手,他总在为改变命运做着所有的准备。
家里的农活,养猪做饭,挣工分几乎全部扔给了年轻的母亲。
母亲的抱怨也便成了家常便饭。母亲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再难再穷,她都要把自己和我们三兄妹打理得干净整洁,于是,我记忆中总有一个最深刻的印象:不太亮的灯光下,母亲一边抱怨中,一边纳着鞋底,她把穿着麻绳的针头在浓密的头发里撩撩,就向硬梆梆的鞋底穿过去,有时候实在穿不过去,又拿起针线框里的顶针套在右手中指上,再把针顶过去。
所以,不管春夏秋冬,我们都会有鞋子穿,春天是单鞋,到了冬天,就是厚厚的棉鞋了,我的脚也没有像其他的小朋友那样冻伤过。
还有吃。母亲会做很多腌菜,腌春芽就是她最拿手的。我们村里有很多香椿树,每到春天椿芽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子。母亲拿着竹竿夺下嫩嫩的香椿芽,洗净晾干,就用盐巴腌制好放在瓦缸里,再用塑料布密封盖好了放在一边,要不了多久,瓦缸盖子一揭开,由不得人不吸鼻子,那味道好闻极了。我和哥哥们去学校读书的时候,每一周就会有了一玻璃瓶的用一点点油炒过的喷喷香的香椿芽腌菜,这是极让其他同学羡慕嫉妒恨的事情。
当然,做这些的时候,母亲依然免不了抱怨,因为父亲这个时候或许已经带着我们去村里的公社坝子里看坝坝电影去了,一点都不帮母亲的忙。
母亲很累的时候心情一不好,就会冒出“离婚”这样的字眼,好像也有几次拉扯着父亲去了公社找了政府的工作人员,但是最后又都回了家继续重复着繁琐而沉重的日子。
我记得母亲曾经问过我,要是离婚了我跟谁过的问题。这个问题曾经让还不懂事的我颇费思量,我干嘛要选择跟谁过?但是,看着一脸期待的母亲,我还是聪明地说,妈,我跟你。于是,母亲又哭又笑地紧紧地抱着我亲了几口,又喃喃自语说,哎,要是离婚了,你们几个娃娃咋个办哦,前娘后母的。于是,离婚就这样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应该是凑合似的,没有感情基础。父亲在母亲身上找不到他理想中妻子的影子,母亲对父亲未曾实现的理想也毫不知情,也有可能父亲稍稍一透露就被母亲用生活琐事挡了回去,父亲似乎也没有体谅过他年轻的妻子生活中遇到的所有艰辛,交流障碍在那个年代应该存在于很多夫妻之间。
1990年,大哥高中毕业名落孙山,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的中专,接着又来了另一个又惊又喜的消息,父亲,我那已经44岁的父亲居然超过很多年轻人考上了成人师范学校!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我的父亲,坚韧么,勤奋么,执着么……不管怎样,他终于吃上皇粮了,这对于父亲来说是他一生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他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读书了。母亲呢,她的生命中也经受了这一次很重要的考验,村里很多人都劝她不能支持父亲去读书,都一致认为,父亲去城里读书那是要出事的,肯定不会要我母亲,父亲的未来活脱脱就是一个陈世美的样子,那么,母亲,似乎注定就是一个弃妇了。
1990年,我已经十五岁了,看着父辈的辛苦,我是一门心思要逃出农村的,心里也暗自做着打算,将来坚决不会要一个成天在争吵中过日子的家庭。可能太过专注于自己,我对父母的事情已经不很上心了。那一年,父亲哈哈大笑过,母亲嘤嘤哭泣过,可是,最终父亲和我还是各自奔向读书的城市,农村里只留下叹息的母亲不再复读的大哥和调皮捣蛋早就没有读书的二哥。
父亲和我除了每一个月补贴的粮票外,还需要几十元的生活费用,这些费用除了大哥在农村的代课费其他的就是母亲养猪种粮食卖的钱了。六月是我们那个小山村最忙碌的时候,要抢天,趁天气好晒大太阳的时候,得收了田地里的油菜和小麦,赶紧犁田灌水插秧。就那么前后一周的时间得把这一年中最重要的农事做好了。家里一下少了一个帮手,又多了两个人固定的开销,要强的母亲一天都在田地里忙活,还得在最忙碌的时候养鸡鸭养春蚕贴补家用。当我在外地读了一学期的书回来,看到的母亲又黑又瘦,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也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心里难受得要命,嘴里却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尽量在假期帮着母亲做点家务,陪她一起在田地里侍弄庄稼。
父亲自以为换了身份,似乎和母亲的交流更少了,连笑脸也很少给母亲一个。母亲也变得唯唯诺诺,连一句重话也不敢说,也不会象从前一样喊父亲做这做那,我感觉,他们生分了很多,还不如父亲没读书前的吵吵闹闹。
事情变得最糟糕的时候是父亲读了两年书后再次回来,村里最早的流言好像变成了现实,父亲执意要和母亲离婚。这是两个大人的事情,尽管我们兄妹三人也都成为大人了,他们也没打算和我们商量。看着眼睛哭得红肿的母亲,我冷静地劝她,离就离呗,谁知道离了后会怎样,说不定你会更好呢?大哥不同意了,他对我父亲大声吼道,要离可以,离了就别想回这个家了,我们谁也不会认你这个父亲。二哥呢,不做任何意见,依然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潇洒着。
很多年以后,母亲曾经对我聊过她那时候的心情,很苦恼很矛盾很委屈。父亲读书的那两年是没有一份工资的,他在学校的开销很大一部分出自母亲的那双长满厚茧的手,还要供我读书,其中的艰辛不是语言能够道得清楚的,她觉得不管怎样,家里出了两个吃皇粮的,家里的现状肯定会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这个苦值得吃。可是,眼看着父亲可以拿到更多的工资家里经济不再那样紧张了,她可以有其他的精力来考虑两个儿子的婚事了,父亲却提出了离婚,就像给她当头的一计闷棍,她丢不起这个人,家里的孩子也丢不起这个人。母亲说,不是她多么地想和父亲在一起,她就怕我们这个家别人戳脊梁骨,三个孩子的婚姻肯定也会受到坏的影响;再说了,要是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父亲不在家的这两年,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逼得父亲跟她离婚。母亲想得很多很远,在只有她和父亲在家的时候,她哭着告诉父亲,不是她多么舍不得离开父亲,父亲这么些年也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幸福,她只是不愿意这个家四分五裂,娃儿们被人说三道四。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那一番哭诉起了作用,父亲除了进出门没有一个好脸色,离婚这件事倒也不再提起。
是的,父亲的身份变了,不再是民办老师,吃皇粮了,工资也从几十块涨到一百多元了,可是他的工作环境没有变,成人师范毕业后,他又回到了我们的山村小学校,拿起了他的教鞭。
几番的争吵和冷战,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父亲又和母亲像老早以前一样开始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生活。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我们三兄妹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老家就留下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俩的关系倒是一日好似一日,我假期回家的时候,总是听见隔壁的陈阿姨羡慕地对我说,你爸爸和你妈老都老了倒是谈起恋爱来了,出门总是一起,你爸爸还经常逗得你妈哈哈大笑。
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好,特别是父亲,对母亲越来越好,母亲的脾气居然见长,声音大大地吼父亲,但是也不见父亲抱怨,只是劝母亲少生气,病都是怄气怄出来的。而且,父亲总是舍不得母亲离开他,有时候,母亲到城里来耍几天,父亲就会一个又一个电话地催她回去。父亲年少时候的浪漫情怀在他年老时终于学会了给予,给予母亲。他会陪母亲看那些肥皂剧,会在母亲晚上收鸡鸭回圈的时候帮母亲拉亮电灯照明,会在下雨时给跳坝坝舞的母亲送去雨伞,会帮母亲参考新衣服的颜色和款式。这些年,父亲总是把他们的生活规划得好好的,春天和秋天都会带上母亲全国各地四处走。父亲说,趁年轻还能跑得动的时候多去远的地方看看,等老了就在川内走走。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接近七十岁了,他今年春天计划去韩国和日本,带上母亲。
我从没有问过父亲年轻时候的梦想,谁年轻时候没有过梦想呢,谁又不曾做过荒唐的事呢?生活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的,只是我们终有懂得珍惜的这一天。
母亲今年67岁了,行动依然轻快敏捷,她依然是我们村里红白喜事的主厨,围着围腰在厨房里象将军一样指挥着姑娘媳妇们做出一桌一桌的美味佳肴,我喜欢看着这样忙碌的母亲,特有魅力,能干的母亲被村里所有的人尊称为王婆婆。
父亲也不甘寂寞,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时,他已经在主人家专门准备好的暖和的屋子里写对联了,有几道门就得写几幅对联,四周围着一群人,用手指点着父亲写的毛笔字做着不知所云的点评,无外乎“张老师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这样的句子,父亲照例是开心地哈哈大笑,对这些赞美全部笑纳。
母亲有时候也会在厨房炖好了酥肉的时候,给父亲端一碗,说,站着写字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赶紧把酥肉汤吃了,歇息歇息。看着父亲吃了,母亲就会满意地端着空碗笑着一边和其他人招呼着一边走进厨房又开始了指挥。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有没有爱情,风风雨雨的,他们已经在一起快五十年了,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珍藏在他们心中。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在未来,我只是用十二分的虔诚之心祈祷现在的父亲和母亲要更幸福更健康更美好,开开心心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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