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彭万香《月亮还在天上》(下)
文/彭万香
【作者简介】彭万香,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散见于《语文导刊》《西南商报》《作家选刊》等刊物，作品入选《2014中国当代散文精选》《当代网络诗歌精选》《阅读悦读2016年度佳作选》等数十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有人送我一棵草》《相逢是一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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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尔终于醒了，脑袋像压了千斤顶，床铺酥软得像小河边的稀泥，大玻璃窗明晃晃的，院子里，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像刀刃。她推了推门，关得死死的，院子里站着几个黑蛮蛮的汉子。
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秃顶的老头边系扣子，边走出去了，石尔抱紧双臂，冷气“嗖”地窜进脊背里。
院子里，又一对男女走进来，女的脸上糊着厚厚的粉，眼睛化成了乌眼，嘴巴红得像喝了猪血的女鬼，男的腆着大肚子，边走边把手伸进女人的衣襟里。
门“咣”地关上了，“砰”地又开了。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月光那么皎洁，清清冷冷，起风了，窗户“咣当咣当”地响，树枝摇曳得像鬼影，风撕扯着月亮，一会儿扁，一会儿圆，像妖魔的脸，空气里弥漫着动物交配后的怪味，熏得石尔想吐。
石尔不敢再看那月亮，用被子捂紧自己。“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呀！”“五万，十万，五万，十万！”睡梦里，日色的魔爪伸向她的心窝里。石尔惊醒。
坟场上，日色把拉子挟在胳肢窝里，腾出一只手死命摁着石尔，如野狼一般嚎叫：“嫁给我，嫁给我，要不就卖孩子，卖你！”
石尔摇头，点头，又摇头！日色一巴掌掼过来，拉子声嘶力竭。众人拖着石尔，将她带回村子，关在屋里，门上挂着把大锁。
日色关了石尔一个多月，用绳子绑着她的手脚，吃猪食，当球踢，不分白天黑夜像野兽一样往上扑。月亮夜夜高悬在天上，石尔睁开眼，又闭上，天空太黑，月亮太明。
“五万，十万，五万，十万......”日色喝醉了酒，满院子咆哮，他寻的买主数着日子就到。终于，他灌下最后一滴酒如烂泥般倒在屋檐下的草垛里。
太阳终于代替了月亮，又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这陌生之地终于又恢复了平静，猫了一夜的女人各自洗脸刷牙回房睡觉。那几个黑蛮蛮的汉子也不见了。
石尔满头大汗，摇头，点头，又摇头！门外似乎响起了脚步声，那么轻，石尔一激灵翻爬起来，有人似乎在开锁。门轻轻地开了。沙依！居然是沙依。石尔跌坐在椅子里，乌眼，大红唇，这是沙依吗？是和她一起放羊的沙依吗？
“石尔，怎么会是你！我只听他们说从山里买了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沙依哽咽着，“那年，酒鬼赌输了，卖了孩子，又要卖我，我原想着跑出来打工，没想到被骗到了这里......”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呀！”拉子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嫁给我！嫁给我！卖你！卖孩子！卖你！卖孩子！”石尔捂着双眼，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沙依蹑手蹑脚走出去，四下里张望，过了不多会儿又回来，指了指角落里的小门，示意石尔从那里逃。石尔像只无头苍蝇，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乱钻，挨家挨户地敲门，一口土话，一脸虔诚，一身怪异的服饰，没有文凭，没有证件，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大人当她是疯子，小孩见她就躲，老太太嚷嚷着：“有女疯子，快躲！”
月亮又升起来了，浮着一朵白云飘在天上，石尔蜷缩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拼命翻找，玻璃扎破了手掌，血汩汩地流出来，好不容易翻到一块别人吃剩的馒头，忙不迭时地塞进嘴里，血也流进嘴里。
月亮高悬在天上，石尔向着它咆哮，带血的手掌蒙在脸上，一张女鬼的脸若隐若现。几只黑手从背后擒住她的脖子，又将她押回那个弥漫着怪味的院子里。
黄昏，阴暗的小巷口，女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地站着，脸上糊着厚厚的粉，眼睛化成乌眼、紫眼，嘴巴红得像喝了猪血的女鬼，有的躲在拐角处，有的在廊檐下溜达，有的坐在墙边的水泥坎上，像没事人一样东瞅西瞅。老的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满脸的褶子，小的十五六岁，都涂着厚厚的粉，摆出一个自认为美的姿态，熟练地抛媚眼，勾手指。
不远处，一个摆烧烤摊的男子，将炭火煽旺，熟练地将串好的肉放在火上，已经解禁了的猫女，时不时会溜过来照顾他的生意，和他天南海北地胡扯。他“嘿嘿”地笑着，一边做生意，一边巧妙地用扇子将那难闻的脂粉气煽走。
月亮又升起来了，石尔站在街角，一棵树的影子正好洒在身上，斑斑驳驳，一个老头磨磨蹭蹭，去去又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没有涂白粉，没有画乌眼和紫眼。石尔被他看得发怵，往树跟脚挪了挪，老头又靠近了点，来来回回，走过去，又走过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老头欲言又止，终于停下来，凑在她的耳朵边问：“多少钱？”
石尔咬咬嘴唇，伸出五根手指，老头犹豫了一下，舔舔干裂的嘴唇，提提裤子示意她走。
月亮向西偏了一些，乌云一团接着一团地浮上来，将天空唯一的光亮慢慢吞噬。
四
“快跑，警察来了！”沙依从巷子口蹿蹿跌跌地跑来，警车“呜喔呜喔呜喔”地尖叫着停下来，女鬼们四散逃窜，石尔不知往哪里逃，才跑几步，就崴了脚，廉价高跟鞋甩出去多远。
摆烧烤摊的男人看了一眼，帮她把掉了的鞋捡回来，示意她在凳子上坐下，拿竹签穿串串。石尔埋头穿了一串又一串，警车继续“呜喔呜喔呜喔”地尖叫，一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鬼和几个只穿着背心短裤的渣男被警察塞进车里，警车风驰电擎般呼啸而去。石尔吓得瑟瑟发抖，穿了一半的串串掉在地上。
“跟我走，我娶你！”他近乎在吼，“别再做女鬼！”
石尔站起来，谢过他，想要离开。但是他不让，站在前面挡着她的路。“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嫁给我，我不嫌弃你！”
月亮还是挂在天上，几点疏星点缀着天际，娑罗树似乎长出了叶子，嫦娥捋了捋头发，拍拍玉兔，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他收了摊，带着石尔回到出租屋，给她一晚热汤，一床被子。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安然无恙睡到天亮。
他们换了个地方，一个穿串，一个烧烤，把挣来的钱积攒在一个小匣子里，天天数，月月数，他说等攒够了钱，就跟她回山里，换自由，换拉子。石尔看着他，他看着她。月亮笑了，星星笑了。
月亮高悬在天上，又圆又亮。石尔依着他，喃喃自语，笸箩里，两双纳了一半的鞋底，一大一小，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他拍拍她的手：“等找到拉子，我们就办一个像样的婚礼！”“我多想和你共用一个马勺吃汤米，我多想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你，我多想，多想和你共披一件大毡子．．．．．．”石尔一句一句地教他唱，直唱到梦里。约日、莫若在向她微笑，他挑着烤架，牵着她的手手，他们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冬天又来了。雪，天天下。太阳和月亮都躲起来了，娑罗树、嫦娥、玉兔都不见了。他给她买了新棉袄，红色的，石尔穿上，美成一朵花的模样。他拿把扇子，站在屋檐下，一边煽，一边烤，钱袋挂在腰间，哼哼唱唱，炭火烧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旺。石尔将手拢过去，炭火无比温暖。
街道中间，一个男孩拖着一条腿，伏在小凳子上，沿街爬行，乞讨，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鼻涕一直流到嘴边上。他慢慢挪过来，举起烂碗，“大爹，大妈，给点钱钱......”
那眼睛！那眉眼！石尔如五雷轰顶，拉子，拉子，她的拉子，他已完全不是母亲记得的样子。
幽暗处，日色裹紧身上的破棉袄，面露凶色，灌一口“冒天龙”，悄悄隐去。
石尔抱着孩子，掀起裤腿察看那断腿，齐膝盖以下耷拉着，鞭痕累累，“大伯说打断腿，才能要到钱，才能找到妈妈”，拉子揪紧母亲的衣襟，搂着她的脖子，睡着了，也不愿松手。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呀！”睡梦中，拉子抓刨着，撕扯着，抽搐着，“痛啊，不要打我啊，我听话了！”石尔将孩子搂得更紧。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大地一片透亮。月亮也挂在天上，暗暗的，却没有光亮。他挑着烧烤架要出门了，又回转来，摸摸拉子的小脑袋，“好好呆在家里，等挣了钱，就带你去医腿。”拉子乖乖地应一声：“好，爹爹慢走！”脸儿红扑扑的，拿根竹棍逗蚂蚁。石尔坐在旁边，一根一根削竹签，足足削了一大堆，估摸着能用一两天。
“妈妈，我要吃饼干。”
石尔站起来，“我去买，你乖乖呆在家里。”拉子点头，石尔关上门出去了。
几个黑影闪进来，捂住拉子的嘴躲进灶房里。门“吱呀”一声开了，石尔回来了，“拉子，饼干买来了。”日色狞笑着，出现在小院里。
“五万，十万，五万，十万......”日色又在院子里咆哮，杀猪刀磨得明晃晃，眼睛看向城里的方向，“等钱到手，老子就一并处理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日色狂笑着，提起拉子的衣领将他摔在草垛里，“打断你的腿，就是为了让你要钱养活老子！”
月亮高挂在天上，一颗一颗银色的眼泪往下掉。
石尔又回到了山里，关在黑屋子里，捆绑着手脚，吃着猪食。拉子躲在墙角，没人的时候，悄悄爬到过来，一双大眼睛盯着屋里。
月光透过钉着木条的窗户照进来，那么冷，石尔抱紧双臂，缩在墙角里。日色和他的家族兄弟聚在堂屋里，大碗碗喝酒，大块块撕肉，一声声狂笑像野兽在嚎叫。拉子爬过去，攀上日色的腿，伸手要肉，日色给了他一嘴巴子，塞一坨肉在他嘴里。拉子将他的腿攀得更紧，手指伸进破衣兜里将钥匙勾走，日色一脚将他蹬向墙角。拉子更了更脖子，将哽在喉头的肉咽下去，爬向母亲的囚笼，开锁，解绳。
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太阳又落下去。石尔背着孩子，在茫茫山野里没命地奔跑，沟沟箐箐，荆棘树丛，能闯就闯，能钻就钻，三天三夜，她没有回头，没有歇脚，拉子爬在她的背上，有时也下来爬着走。那个像幽灵一样的村庄渐渐没了踪影，黑压压的群山环绕着，笼罩着，像一个巨大的围屋，无论她多么努力也找不到缺口。
清晨，太阳绽放光芒，月亮还在天上。望着太阳，望着月亮。群山环绕，悬崖陡峭，根根常青藤飘荡在树梢上，乌鸦“呱啊呱啊”地叫着从她的头顶掠过。拉子趴在地上，时而喊冷，时而喊热，石尔将他搂在怀里，摸摸额头，滚烫。“妈妈，我要喝水。”拉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一道峭壁，石凿的小路，弯弯曲曲，悬崖边长满带刺的灌木丛，枯藤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向上，向上，石尔看得头晕目眩，依然找不到方向，绵延成一道天梯的模样。
石尔用藤条将拉子牢牢地绑在背上，额上渗着汗水，手脚并用，像只老龟一样缓慢地爬向天的方向。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石尔终于上到山顶，眼冒金星，双脚颤抖。房子！房子！石尔看见了房子！青砖石瓦，红旗飘扬，书声琅琅。石尔流着泪笑了，学校！那个只出现在梦里的天堂，她模糊地记得老师说过：“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希望！“
一步，两步，三步......石尔背着孩子挪向学校，教室门口，约日停止了讲课，粉笔掉了一地。“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孩子们在唱，歌声那么响亮。
“我要一口热水！”石尔说，眼里流着泪水。
约日将茶杯递给她，石尔搂住拉子，一口一口喂他喝，“遥望家乡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石尔唱得声泪俱下，教室里的孩子围过来，有那么多的女娃，带着红领巾，掏出小手帕，帮石尔抹去泪水，剥开糖纸，“小弟弟，快点长大，让老师教你读书写字。”
太阳挂在天上，月亮挂在天上。望着太阳，望着月亮。太阳光太亮，照不在月亮身上。山脚下，日色带着他的家族兄弟，拿着棍棒像野兽般奔向山顶。
约日颤抖着手，拨通电话：“喂，我要报案！”继而拉起石尔：“快走，我带你去医院，得救孩子！”
拉子的手耷拉下去，脑袋耷拉下去，石尔歇斯底里，抱着孩子疯狂逃向茫茫山野。月亮高悬在天上，太阳还在闪耀，石尔抱着孩子，站在悬崖边上。约日领着孩子们轻轻唱：“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
泥巴路上，警车“呜喔呜喔”地尖叫着，开进这远离现代文明的荒蛮之地，他坐在车里焦急如焚地伸长脖子张望，满身的烧烤味。
石尔微笑着，笑得那么甜，约日一步一步向前，“石尔，把手给我，未来还很美。”石尔转身，轻轻唱着“我多想和你共用一个马勺吃汤米，我多想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你，我多想，多想和你共披一件大毡子．．．．．．”
石尔飘在山谷里，像长了翅膀一样轻灵地飞舞，拉子，拉子，她的拉子，长出了大长腿，背着书包坐在教室里。山崖上，娑罗树在飞舞，嫦娥向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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