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李立《盘江》

【作者简介】李立,四川江油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偶然的生命》。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盘江是一条小河,小得在全国地图上没姓没名,只能在省以下的地图册上才能找到她的踪迹。在短短的一二百公里流程,她的上游叫湔江,只是在即将被涪江抹去的最后一段,她的名字叫盘江。有名也好,无名也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条河流也有一条河流的命运。几十年里,盘江养育了我,我也见证了盘江亘古未有的变迁。

我的爷爷告诉我,民国二十四年闹红军,一夜之间,国民党的军队就溃败了,红军占领了盘江以北的江油彰明地区,国民党军队就在盘江南岸的杨家漩、张家碾子、鹰嘴崖、拐枣树和红岩子几个关键节点设防和红军对峙。盘江北岸是开阔的冲积平原,南岸是丘陵和山地,整个流域没有一座桥,江水流量又大,两军对垒,南岸拥有巨大的地理优势,盘江无疑成了国军的一道天然屏障。在小米加步枪的时代,红军要从北岸攻占南岸,难度极大。果然,经过几个月的交战,红军硬是没有打过盘江,只好避敌锋芒,取道上游的湔江就势如破竹了。

很多年里,盘江还是一条联通涪江的交通动脉。南岸沿江的每个大队都有一艘或大或小的木船,每年,队里的青壮年劳力要轮流去放船,拉船,将队里的棉花、桐子、棕皮和洋芋顺盘江运到涪江沿岸的绵阳、三台、射洪,甚至远到蓬溪和遂宁,又将换得的食盐、肥皂、布匹和大米逆水拉回队里。盘江也是一条原木运输大通道,上游的湔江两岸是高山,木材蓄积丰富,建有多个伐木场。冬天,伐木场的木筏下饺子一样从盘江顺流而下,夏天呢,伐木工人们则在暴雨天将原木掀下河,在洪水中任由原木顺江漂流。盘江岸边的村民有在洪水时节到河边捞柴的习惯,村民们在捞柴的同时,也将原木一并捞起,柴可以背回家,原木却只能放在岸边,那是多年的惯例,也是规举。原木是国家财产,不能据为私有。洪水退去以后,林场的工人沿河岸一根一根的拉尺、写号,俗称验漂,再根据原木大小、长短付给村民五角或者一元不等的打捞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座水电站的修建彻底改变了盘江的河道,也彻底结束了盘江作为水路运输通道的历史。改道后的盘江水驯服地流淌在人工河里,盘江的自然河道成了季节河,冬季干枯,洪水泛滥的夏天,才能唤起人们的记忆,那儿还有一条河。一年又一年,盘江上的渡船已经搁浅、朽烂,但河床宽大,两岸交往仍然不便,进入新世纪以后,原来撑船摆渡的杨家漩和拐枣树才分别架起了大桥。

盘江改道也彻底改变了两岸多条灌溉渠堰的命运。南岸边张家碾子的得名就缘于一条人工堰,堰渠顺着鹰嘴崖的山脚一直延伸到拐枣树,可以惠泽那儿的近百户农家。人们在江水进入渠堰的入口处利用水力修建了碾房,在电力匮乏的七八十年代以前,沿岸数公里的村民便在那儿打米磨面,直到盘江断流,碾房才结束了它的使命。南岸再往下,还有一条红岩堰,红岩堰因为取水口位于一堵红岩下面而得名,渠水一直婉延流到涪江西岸,灌溉面积超过千亩。比较起来,因为与电站的取水口处在北岸的同一位置,长青堰就幸存了下来。这是一项清光绪年间修建的水利工程,一块当年的石碑清楚地记载了它的修建年代和渠水的流向,在主干渠的两侧,是四通八达的支渠,支渠又延伸出数不清的斗渠,农渠又将斗渠的流水送到了它能去的每一块田地,西屏、青莲两镇的数千亩粮田因为长青堰的存在而能旱涝保收。

其实,杨家漩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把盘江叫做青溪河。盘江在杨家漩上游两三里处的高山之间冲出峡谷,河道猛然开阔,江水碧绿如镜,野鸭们豆子一样洒落在江面上,群飞后又像一张移动的大网罩在江面。见景取名,老百姓像给自家孩子起个牛娃子狗娃子的名字一样,便给盘江取下了这个小名,也算贴切。“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今天,没有了河水的青溪河渐渐被人们遗忘,只有盘江的名号躺在地图册上。

十多年来,盘江的河道成了忙碌的工地,先是淘金,接着是挖沙,机器昼夜轰鸣,几十公里河道被不同目的的人反复掘进,拓宽,河道遍布深坑、沙堆、石山,你可以说这里是挖沙场,也可以说是采石场,就是不像一条河道。那些挖开的河道就像盘江的阑尾,可有可无,又被肆无忌惮各取所需。对于未来,我不能确定,盘江还有没有明天。

从村子到县城

村子在县城西面,县城在村子东面,从村子到县城,大约三四十里路。村子是我的根,县城有我的窝,几十年里,我就在村子和县城反复往来。

从村子出发,渡过盘江,翻五郎庙,走白崖坝,跨过三叉河,经过马路湾,便是县城了。这是一条小路,也是从村子到县城最近的路,童年跟着父亲步行从村子去县城走亲戚就是走的这条路。出发那天,早早地起来吃过早饭,父亲带上准备好的礼物,我们跟在他后面,经过几小时的连续步行,大约中午过一点的时间,我们便到了县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了另一条去县城的路,过了盘江,顺江而下约二十里到青莲,再去县城。这条路线长,但在青莲可以搭乘公共汽车到县城,算起来,步行的路还是要短一些。只是去青莲那一段路有些难堪,路虽是大路,但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若遇雨天则泥泞不堪,鞋子没了本色,全是稀泥,裤腿也沾满了泥浆,若遇晴日,路上偶尔开过一辆拖拉机,尘土飞扬,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车子过后,头上,衣服上,便是一层薄薄的黄土。所以,穿戴再整齐的村民去一趟县城,回来也会尘土满面。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紧挨盘江的场镇开通了到县城的公共汽车,一天两班,上午下午各一趟,乡亲们结束了步行去县城的历史。

但不管走哪条路,从杨家漩渡口乘船过盘江都是必经之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渡口只有一只木船,渡人渡自行车。八十年代以后,木船已不能满足交通的需要,造了铁船,可以渡小车,也可以渡大卡车,没有汽车过船的时候,人就坐木船,因为这两只船都是人力摆渡,木船不用费太多的力气。乘船要收费,不论男女老幼,开始是每人每次两分钱,但就是两分钱,也有人摸不出来,船家就会狠狠地说:“没钱过什么船?!”财大才能气粗,人穷志就短。拿不出船钱的村民红脸低头,嗫嚅一句:“下次补……”船是公家造的,船家又私人承包运营,他靠摆渡挣钱养家糊口。在贫困的年代,两分钱就可以让人愤怒,也可以让人失去尊严。后来,船费涨到五分,两角,五角。每逢场镇赶场的时候,过渡的人就多,几乎不用等,基本上是随到随渡,但不赶场的日子,过渡的人少,船家要等到一定的人数才开船,如有急事,特别是要去场镇赶那唯一一趟公共汽车的人,就着急了。更恼人的是,夏天涨洪水,船停止摆渡,若有人患了急病,要去县城的医院,盼着洪水早点退去,但洪水几天不退,直急得人吹胡子瞪眼。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政府多次计划在杨家漩架一座大桥,但因为河床太宽,桥的跨度大,耗资也大,资金筹措难,迟迟没有动工。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爆发后,在河南援建者的帮助下,大桥终于建成了,困扰村民们祖祖辈辈出行的盘江成了坦途,步行过桥只要几分钟,开车只要一晃就过去了。春节到了,我哥在村里的家中给我打电话,他说饭菜都快准备好了,叫我回去吃饭,我从县城开车回去,饭菜刚刚摆上桌。

在几十年里,县城大也好小也罢,都比不得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但对我和乡亲们来说,县城就是繁华的城市,只有县城这座城市最能牵动他们的神经,省城和北京有什么大事他们不一定关心,但县城哪里起了一幢高楼,架了一座桥,他们却要津津乐道品头论足。最近这些年,随着交通的发展,乡村的进步,一栋一栋的小楼在村子里建起来了,天然气管道安到了灶台,自来水牵到了厨房,村民们用上了宽带,看上了数字电视,在物质上,村子已经缩短了与县城的距离。而县城却没有村子清新的空气,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我不再自卑自己是一个村里人,你看,每到节假日,县城的人们不都赶趟儿似的往乡村去么?乡村也有了吸引城市人的魅力。

不管是从村子到县城,还是从县城到村子,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未来还要走下去,因为一头是我的根,一头有我的窝。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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