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翠英
小村北面有一条河,沙子很厚。只要地里农活不多,家庭妇女们就扛着镐头铁锨,撅起铁筛子,去河边筛沙,其中就有孟来福的老婆。男人们把沙子铲到地排车上,套上毛驴,把沙运到二十里地外的火车站,那里有人统一收购。
临近黄昏,男人们就赶着空车回来了。很多男人心疼毛驴,就跟在车边走。孟来福抽驴是全村晚饭前的固定节目。他骂骂咧咧地把驴拴到门前槐树上,然后就挥舞着皮鞭教训驴子。偶尔有人停下脚步,皱着眉头说:“老孟,和个畜生较什么劲啊,都累一天了,你歇歇,让它也歇歇吧。你看你下手够狠,它后背光血印子。再说啦,这头驴够听话,够卖力了,知足吧。”孟来福正抽得带劲,哪里听得进这些话。
孟家柴门敞开着。孟来福的老婆正拉着风箱,忙着做晚饭。对丈夫教训驴子的行为,她不发一言。刚开始她可怜那畜生,也曾劝说过。结果话刚一出口,就被丈夫兜头一鞭子。从那以后,她就老实了。只是半夜起来,偷偷溜到驴棚,给那可怜的驴子加点草料。
孟来福有一个女儿,叫翠英。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身材苗条,细脸薄皮,一笑,嘴边两只黄豆粒般大的酒窝。她也很勤快。每天放学后,不是端着一簸箕玉米去碾盘,就是挎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
小学毕业后,女孩子就去邻村读初中。刚念了两天,孟来福就说,读什么读,读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回来干活吧,攒点钱,自己混个嫁妆,过两年找个主儿也有人要吧。
翠英低着头想了半天,就去学校收拾书包。老师说:
“你读书很是个样啊,咋不读了?”
翠英说:“俺爹不让我读了。”
老师说:“你爹叫什么?我去劝劝他。”
女孩子说出了他爹的名字。老师愣了愣,说:“奥,不上就不上了,听你爹的吧。 ”
翠英去乡里赶集时,遇见了邻村的常友子。常友子当时正伸拳捋袖,隔着咸鱼摊想揍摊主。他觉得摊主多要了他一毛钱。摊主求饶说:大爷啊,我没多要你钱啊。这样吧,就算我多要了,还你一块行不行,求求你饶了我吧。常友子说,想让我饶你,行啊,拿十块!少一分也不行。摊主继续哀告:我卖一上午咸鱼也赚不到十元,求求你了!常友子骂道:老不死的,舍不得拿钱,那就舍得肉吧,要不我就踹了你的摊子!
他倒退一步,摆好架子打飞脚,无意间一抬头,隔着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瞅见了挎着篮子低头走过的翠英。翠英穿着一身淡绿,黑油油的发辫及腰,辫梢缠着半寸宽粉红的头绳。她像一片柳叶,静静地飘过人群。
常友子傻了。也不踹摊子了,也不薅摊主了,搡开人群,两眼发直地跟着翠英走。跟着翠英走出集市,跟到小村河边。翠英吓得两腿发软,冲着洗完衣服往家走的四大娘喊:“大娘,大娘,等等我啊,等等我!”
几天后,常友子就托媒婆来了。孟来福看着摆在桌子上的几瓶烧酒,绑着腿儿在院子中间扑腾的几只大红公鸡,还有隔着桌子推过来的千元红包,眼睛眯成一条缝,满口应承了这门亲事。
“爹,俺害怕他……”翠英哭哭啼啼地说。
“胡说!怕什么!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怕什么!”孟来福把眼一瞪,瞟了瞟枣树上挂着的皮鞭。
会抽驴,肯定也会抽人。翠英吓得闭紧了嘴。
按照当地的习俗,两家定亲之后,在没结婚之前,每逢较大的节日,像中秋节春节元宵节,女孩子要去男家住几天。不过那时没现在这么开放,女孩子去了之后,都是和姑子姐住一起。和未婚夫倒是经常见面,可是不大说话。那几天里,女孩子会细细观察未婚夫的言行举止,看看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有的女孩子过完节后回到娘家,觉得未婚夫不合心意,如吃饭抢菜啊,说话不着调啊,干农活飘悠啊,回来和父母一说,把男方出的定亲费退回去,两家也就好说好散。
翠英去婆家过了中秋节。回来就和娘哭诉:“娘啊,我不想跟他,他是个流氓啊,老动手动脚的,俺害怕……”
当娘的就奓着胆子和当爹的说。孟来福想想压在褥子下的一千元钱,没吱声。
一年后,腹部微微隆起的翠英,和常友子举行了婚礼。婚礼第三天,常友子骑着借来的摩托车,驮着翠英来老丈人家“回门”。酒菜齐全后,爷儿俩就猜拳喝酒。翠英和娘坐在灶屋小凳上,听着吵架似的划拳声,呆呆地看着火苗舔着锅底。
酒一直喝到天擦黑。常友子两脚拌蒜地晃出来,骑到摩托车上,大着舌头和老丈人道别。翠英像只听话的小猫,不声不响地跟出来,坐在丈夫身后。常友子一脚踹下去,摩托车呜呜呜地响起来。他右手一用劲,把油门旋到拧不动为止。短短一百米,就从一挡飙到五挡。摩托车风一般刮过胡同,径奔大路。没窜出五里地,就冲到对面车道上,撞飞了一辆正常行驶的摩托车后,又撞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常友子被摔到十米外的硬地上,左脚踝骨扎出肉皮,疼得满地打滚。翠英则被甩落到麦秸垛上。
两人被送进了医院。翠英没什么大事,只是手脖子受伤,缠了厚厚的绷带。常友子疼得呼天叫地,骂不绝口。他娘哭红了眼,围着床边伺候。按照医生的吩咐,常友子不能枕枕头,只能像木棍似的挺着。刚过了半个小时,他就忍不下去了,非得让他娘把他扶起来。他娘说:
“不行,医生说,你必须这样躺着!”
“医生算什么东西!把我扶起来!”
“不行,你得躺着!”
“好!刘秋菊,”他点着他娘的名字,“刘秋菊,你不让我起来,你等我好了,我才收拾你!”
“你好了怎么样,你好了怎么样,我还怕你不成!”
“好!刘秋菊,你给我记着!我现在没办法,你给我等着,等我好了算账!”
“算账!我还得和你算账呢!你借人家的摩托车,全报废了!咱可得还吧!还有,你撞烂了人家的车,你知道人家骑着什么车吗?你知道那车多贵吗?咱可赔得起啊!撞伤了人,咱可得给人家养伤啊!咱来到底谁和谁算账,你说,你说!气死我了,看我不扇你嘴巴!”
当娘的越说越气,左右开弓,在常友子脸上扇了十几个耳光。常友子来回摆着头躲闪,破口大骂:
“刘秋菊,你给我记着,你扇了老子多少巴掌!”
说着就要动手。翠英赶紧上去拦挡。常友子用一条好腿踹过去:
“滚开,败家娘们!要不是你,还有你那个该死的老爹灌我酒,我他妈的怎么会住进医院!”
翠英跌坐在地上哭泣。几个护士和病人挤在门口看热闹。一人低声说:哎,那女的怎么跟这么个玩意儿,赶紧离婚得了!另一个人说:哼,敢离吗?离了会出人命!
一个月过后,常友子拄着拐出院了。第二天,被撞者就找上门来。那汉子往院里一站,活像半截铁塔。要医药费,要赔车费。常友子又想抡起拐杖耍横,一看清对方的长相,顿时吓矮了半截。他横,那人更横。人家齐刷刷兄弟五个,还有曾上朝鲜战场和美国大兵拼过刺刀的老爹。那老爹人高马大,平时闲聊时曾说:
“我藏在树后,看见一个美国兵从土坡后露出头来,我一扣扳机。那个兵就一头攮在地上了。奥,死了。”
听者无不毛骨悚然:“你说得轻巧。死了?那是一条人命啊。”
老爹咧嘴一笑:“他不死,我就得死。那他就去死吧。”
老爹曾犯过错误。派出所所长刚想耍威风,他站起来一拍桌子:
“奶奶的!我和美国大兵抱在一起摔跤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所长顿时张口无言。
不过呢,这家人横归横,可是讲理。颇有些侠肝义胆。外乡人去他们村做买卖,当地小混混儿想敲竹杠,这爷儿六个总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常友子再横,也不敢惹这一窝子。又没法告人家,医药费修车费一清二楚地摆在那里,人家也没讹诈。恶棍遇到好汉,就只能装孙子了。于是常友子和他爹妈立即两腿一软,跪下求汉子高抬贵手。汉子本来扬着下巴颏,一瞧见常友子呵斥挺着大肚子的翠英也跪下,就叹口气,摆摆手。说你们都起来吧,看着你们家穷哈哈的,这样吧,医药费免了,就算我咬咬牙忍疼了。修车费可得还,少一分也不行。怎么也得给你小子一个教训,别整天和螃蟹似的,横啊横的,你就是欠收拾。
那就赔修车费吧。借来的车也被撞坏了,也得赔。本来就打肿脸充胖的家庭,这一下算是露出穷底儿。
常友子拄拐不能干活,地里的活就全落到翠英身上。翠英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忙完地里忙家里。常友子的父母倒也不闲着,可是一想起常友子是去岳丈家喝酒出的事儿,对翠英就拾不起脸子来。翠英身体反应强烈,打不起精神去地里刨地瓜,婆母就冷言冷语地说:谁没生过孩子?是泥巴做的,吐口唾沫糊上的吗?翠英有时想吃点水果,常友子就说:家里穷得这个样,三年两年翻不过点来,还想吃水果,姑娘身子丫鬟命。想吃,行啊,南墙根下埋着一些水萝卜,自己刨出来,洗巴洗巴啃去吧。
一个初冬的黄昏,翠英背着一捆柴火,沿着山路往回走,两脚像踩在棉花上,脸白得像一张纸。路上遇到一个人。路很窄,那人就走进路边的雪窝里,等着翠英先过去。等到走近了,那人有些吃惊地说:
“怎么,是你?”
翠英挣扎着抬起头,抹去刘海上的雪水和碎冰,才看清那个说话的人,就是去他们家要修车费的那个汉子。
翠英不想搭理他。车费,人家该要。可是赔了车费后,全家人日子真是难过啊。
那人二话不说,夺过柴火自己背起来,瞟了一眼身子笨重的翠英说:
“哎。你都这样了,还让你出来砍柴。这家子人!好了,好了,你别反对,我把你送到村口就行。放心吧,这种雪天大家都坐在炉前烤火,谁出来啊。没人看见的。我把你送到村口就行。哎,不是我说你啊,怪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嫁给这么一户人家。你的苦日子才开头呢。你啊,回去后继续好好过日子。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呢,就给我个信儿。放心放心,我不是坏人,不会做趁火打劫的事儿。那是没良心的龟孙子才做的。我是说啊,你要是真过去下去了,就去五里外的范村找我。我姑姑在省城住,我可以介绍你去找她。你又懂事又勤快,让姑姑在城里给你找个活干,不难。”
那人说话算话,离村口还有一里多地就停下了。帮着翠英背起柴捆,那汉子就转身走了。
翠英摇摇晃晃走进家门,刚放下柴捆,肚子就疼起来了。整整折腾了一夜,孩子落地了。是个女孩儿。
常友子的娘一听是个闺女,站在院子里拍着巴掌哭:常友子,常友子,你的老婆给你生个赔钱的!常友子的爹气冲冲地走进堂屋,抓起几挂鞭炮,漫着墙扔了出去:奶奶的,不放了!还留这个干啥!常友子的火也上来了,顺手捞起一个木工刨子,从敞开的窗户砸进去,差点砸到翠英头上:妈的,让你给我生个闺女!
别的媳妇做月子,每顿饭都得有一碗拌着红糖的小米饭,还得有一两个鸡蛋,给产妇补身子催奶。翠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婆婆心情好时,就送碗地瓜粥来,“砰”,把碗往桌上一墩,冷着脸走了。心情不好时,就干脆忘了家里还有一位产妇。翠英的奶水一天比一天少,孩子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小。一周后,孩子患了“七天风”,死了。
常友子站在院子里喊:
“孩子没了,你也别装蒜了,家里没柴火了,拿着镰提着绳子去砍柴吧。”
翠英没搭腔。她打开衣橱,从最下面的箱子里,找出一身绿色的棉服和一条粉红的头绳。她对着窗前的镜子,换上衣服,扎起黑油油的发辫,辫梢缠上半寸宽的粉红头绳。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尖了,身体瘦了,可眼睛依然水汪汪的,腰肢依然柔韧有力。她想起了娘。娘一辈子都在爹的手里挣脱不开,天天提心吊胆像猫爪子下的小鼠。她不想走娘的老路。
常友子没听见回音,刚想破口大骂,翠英出来了。她站在门台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常友子一阵儿,然后脚步稳稳地走下台阶,脚步稳稳地穿过院子,走了。常友子傻在那里。
雪后初晴。太阳从山后跃起,照着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翠英身着绿衣,缠着粉红头绳的辫梢,像一尾黑色的鱼,活泼泼地在纤腰处跳来跳去。她依旧轻盈得像一片柳叶,只是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多了几分坚定。
那汉子的家在范村,她知道去那里的路,她知道那是个好人。
作者:张培芝,山东济南长清人。初中语文教师,喜欢以笔画心,燃字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