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麦场是农业生产的重要场所,每个生产队一个,各占村之一隅。我们村共六个生产队,一队二队的在村东南角,三队在西南角,五队六队在东北角,而我家所在的四队在西北角。麦场的面积大约有足球场那么大,大都是正方略带圆形的大空场地,有的称作场院、场湾或场沿。
据老人们讲,生产队这些大场院是解放后农业合作社时,由各家各户的小场院连缀修筑而成。那些小场院大概由来已久,传了几辈几世,便不得而知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两句耳熟能详的诗,出自唐朝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而早在三千多年以前的《诗经》中就有“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诗句。解释诗经的《毛传》说:“春夏为圃,秋冬为场”。而与莫言老乡的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进一步解释说:“场、圃同地。自物生之时耕治之以种菜茹,至物尽成,筑坚以为场。”孟夫子的诗写于春夏季节,诗中“场圃”应为菜园,与我们研究的麦场当是两码事。言归正传,来说碾场。碾场的时机应把握在开镰割麦前一两日为宜。若早了一下雨等于白碾,晚了就耽误收麦了。俗话说“芒种(通常读作‘芒壮’)三日见麦茬。”又说:“四月芒种割芒种,五月芒种割夏至。”还有“小满不满,芒种不管”之说。总之,有经验的农人总能准确把握着农时,从来不会延误。就在那个大清早,生产队长站在西门口(村子西边的街口)高声喊到:“碾场了!”便有十几个劳力应声而出,各自扛着锄、扫帚(又称笤帚)、水桶(那时叫桶筲)、脸盆(那时叫铜盆)等用具,陆续来到冷冷清清、杂草丛生的场院。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伙开始忙碌。先用锄把整个场院耪起约二指厚的一层,有的到农具房里取出耘锄套上牲口来耘场,效率大增。而后,赶着牲口拉了碌碡,碌碡后拖上门板,对整个场院进行碾轧,叫作“磙场”(读作:混场)。碌碡的作用是将土层轧碎轧细,门板的作用是将其拖平。同时,有人除去杂草,捡拾净砖头、瓦块、干勾、琉璃之类杂物,有坑的地方须从高处取土填平。直至将土层碾轧成很细且平整的醭(读作bu,阳平声,写时应将‘酉’换作“米”)土,“磙场”就算完成。此时,桶筲、铜盆开始发挥作用。场院旁边不远处通常会有一个水塘,叫做“湾”,不大也不深,但通常会蓄满水。小时我们常光了腚去湾里洗澡戏水,会趴在湾边打澎澎,会从湾边的歪脖柳树上跳到湾里,溅起很大的水花。湾里的水谈不上清澈,但绝不污浊。妇女会在湾沿洗衣服,也有人会把做房梁的木头泡在水里一段时间,以防虫蛀。以前我常常梦见在湾里抓到好多好多奇怪的鱼。后来,有一个老太太在湾里自溺,我们就再没下去过。在我看来,一个村庄的湾,应是其灵性所在。而它只所以座落在麦场一侧,主要应是起到消防用水的作用。劳力们从湾里取了水,均匀地泼到场上,叫“泼场”,再撒上一层麦穰。此时,火红的太阳刚升起一丈来高,从村东头的大榆树树叉间耀过来,使刚撒在场上的麦穰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村里正鸡鸣狂吠,槽上的牛哞哞地叫着,整个村庄开始热闹起来。队长招呼大伙先回家吃早饭,饭后再来碾场。一顿饭工夫,场院晾得半干不湿,正适合碾场。太湿,下不去脚,一进去就和了泥;太干,则碾轧不动。因此,须抓住时机,抓紧碾场。牲口或劳力拉了碌碡反复碾轧,直至结实平整。新碾的场院平整如石,光滑如镜,空旷而开阔,首先成为儿童的乐园。我们脱光了脚在场院里疯狂地奔跑、打闹,翻跟头、打旁连(侧手翻)、拔轱辘(摔跤)、黄鼬拉鸡(城里孩子叫老鹰捉小鸡),我们享受着最畅快的童年。不穿鞋,有三个好处,一是不会把场踩坏。二是可以省鞋且不担心扎脚。那时,我们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在我们上房接瓦、无恶不作的童年,一双鞋大概只能穿上一个月,因此被叫做“月鞋”。三是可以练就铁脚板。日后我行军拉练日行百里而脚不打泡,大概就是那时练就的铁脚板。场院的北侧通常会有一排平房,被称作“场院屋子”。场院屋子在生产队里担任着重要职能,有粮仓,有农具房,有大车棚,有牲口棚,有队里的办公室,还有饲料房等。
谁家翻盖房子没处住时,可以借生产队的场院屋子暂住,有的“五保户”没有了住处,也可以住在这里。
饲料房装满了喂牲口的草料,通常无须上门,是我们“藏老母”(捉迷藏)的绝佳场所。冬天这里面栖息了大量麻雀,我们常用手电照着捕捉。偶尔也会有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在里面过夜,以躲避风寒。
在碾场的同时,铁匠铺里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局面。
炉火红,风箱鼓,大锤落,小锤起。一阵铿锵过后水桶里“滋啦”一下淬火之声,一把崭新的镰刀就出炉了。
随即,各家各户响起了霍霍的磨镰之声。乌黑的镰身雪亮的刃,装上长长弯弯的镰把,用拇指肚试试镰锋,寒光闪处“簌簌”作响,真是迎风断草、削铁如泥啊,手持“莫邪干将”的感觉亦不过如此。
生产队的马车把式把队里那架最复杂的农具——马车拉出来,紧帮整套打气膏油,整理齐整。队长组织人员准备了堆起如小山的草䙅子。
万事俱备,只等开镰了。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淄博市诗词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