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西葡（18）

二十三、托马尔基督会院

在科英布拉和里斯本之间有三座同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修道院，我内心住着的贪心鬼毫不犹豫作出决定，赶早出发，三个都去。对于不同文化的景点，想玩深玩透其实很难，即便读过几本书，想要说清每个细节也几无可能。所以我的旅游宗旨一贯是贪多不嚼烂，美其名曰，量变引起质变。实话实说，只有多走、多看、多比较，才能多感受，多理解、多积累。想要一管窥豹，必是盲人摸象。

我没有进小城托马尔，直接前往城外的基督会院。踞于山顶的修道院看上去更像要塞和堡垒，这与它前身是圣殿骑士团的大本营有关。12世纪为感谢在光复运动中出过大力的圣殿骑士团，葡萄牙国王将这座小山和山顶所见的土地都作为馈赠。14世纪骑士团解散才改为天主教修道院。经历500年的修建扩建，又赶上15世纪葡萄牙地理大发现的黄金时代，基督会院的建筑自是鼎盛辉煌。在三座修道院中，这里最为偏僻，我也乐得清静。

步入要塞两重寨门，第一眼看到修道院台阶之上的主体建筑，就非常不凡，为圆形建筑。传统天主教堂从希腊罗马巴西利卡殿堂式样衍化而来，多为长方形，到罗马式教堂会增加半圆形的后殿，而大型哥特式教堂则会扩建左右耳堂，成为十字架型。圆形或者八角（十六角）型教堂只在拜占庭建筑中可见，其源头则是耶路撒冷的圣殿。以光复圣殿为目标的圣殿骑士团，将礼拜堂建成圆形倒也合情合理。修道院的正门有些局促，不仅只有单扇，而且被墙壁分隔，连台阶也只剩一半。但这座门的璀璨光华却是掩不住的，华美细腻的雕刻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种以扭转造型的圆柱和缠绕连绵的雕刻为特征的装饰手法，在葡萄牙被称为曼努埃尔风格，以我外行的眼光，感觉和西班牙银匠式差别不大，都是鼎盛时期的矫造之风。按照书本的说法，曼努埃尔风格比银匠风格多些大海的味道，比如贝壳、锚、纹章等等。

大门并不开放，游客从角门进入。三座修道院可以买联票，稍有折扣。经过检票口，先走进一处回廊，装饰着漂亮的瓷板，周围相连的走廊、甬道、壁龛也尽贴满，非常雅致。回廊之外还套着回廊，庭院深深，岔路条条，不知不觉我已不辩方向，只能摸索向前。一路看到几间厅堂，空空荡荡没有陈设，但墙壁华美令人惊叹，应该有着特别的用途。不知不觉进到圆形礼拜堂，刚一照面，即被震撼。绘满壁画的礼拜堂分为内外两圈，内圈为八角形圣坛，其中悬有耶稣和玛丽亚的雕像，表现着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场景，玛丽亚悲伤地倒在一旁。外圈就是巡礼和礼拜的通道，从屋顶供券的分布看，应为十六角，所以我从外边看到的圆形礼拜堂，实则为十六边礼拜堂。整座礼拜堂空间不大，但角角落落都雕满、绘满、施以重彩，就连窗框上都灰塑满满，简直无以复加。我沿着外圈回廊而行，满眼繁花、满目色彩，好似进入天国的画卷，循环不尽，无始无终。与之相连的哥特式长方形唱诗班席，却素洁朴实，一丝装饰都没有，这也印证了修道院是不同时期不断扩建而成的。有一种说法，圆形礼拜堂方便骑士骑马进入，从各个方向一同礼拜，感觉非常平等。我仔细观察四周，完全找不到马匹可以进入的通路，或许已在历次扩建中改造了吧。

从唱诗班席出来，又是一处庭院，样式截然不同，上下两层，由螺旋楼梯相连，看上去倒是文艺复兴的风格。与之相连的是修士们的宿舍，常常的走廊，无数的房间。有些房间开着门，我便走进去，空空荡荡，一无所存。透过一扇窗户，我看到著名的曼努埃尔之窗。它原本是唱诗班席的后窗，其繁复的雕饰已作为曼努埃尔风格的典型代表。越转越晕，后面还有好几个庭院，我已记不得来时的路，在看过平台、花园、废墟和餐厅厨房之后，竟直接走出了修道院，来到公路之上。我的托马尔基督会院之旅以如此结尾，也是有趣。

二十四、巴塔利亚修道院

巴塔利亚修道院在三座修道院中名气最大，最易到达，游客也最多。修道院前有开阔的广场，树立着努诺阿尔瓦里什佩雷拉骑马雕像，他是葡萄牙的常胜将军，在葡萄牙独立战争中成功击退卡斯蒂利亚人（西班牙）的多次入侵。后来他成为修士，被追认为圣者。修道院的建造者若昂一世把战胜卡斯蒂利亚的入侵归功于圣母庇佑，发愿建造这座“凯旋的圣母玛利亚修道院”，工程从1386年开始，由15位建筑师，历经七代国王，花了一百多年建成。与藏于山顶的托马尔基督会院不同，广场前的巴塔利亚修道院如同纪念碑般醒目矗立，一目了然。

总体而言，修道院以哥特建筑为主体，辅以曼努埃尔风格装饰，成为葡萄牙修道院的典型范例。走入大教堂，我被眼前的光深深吸引，五彩斑斓，宛若精灵，在各处跳跃，在各处舞蹈，们，为肃穆的场景增添灵动的神采。教堂本身并无不同，但进门右手边的小礼拜堂却很别致，是内外相套的格局，内为八角，顶部较高，外为四方，顶部较低，与托马尔十六角礼拜堂格局相似，空间却大了很多。而且不用壁画、只用石雕装饰，色调统一，风格一致，更增添肃穆之感。这里也不是圣坛，而是陵墓，历代国王、王后、王子的陵墓分列四周，拱卫着正中若昂一世夫妻的陵墓，所以这座礼拜堂又称创建者礼拜堂。

教堂的左手边通往王之回廊，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修道院回廊，美就美在一圈石窗的雕刻上。玲珑、通透、细腻、婉约……想到无数美好的词汇去赞美它。仔细欣赏每一扇石窗，看似风格一致，实则无一雷同。最美是修士净手池那一角，喷泉、凉亭、回廊融为一体，光影曼妙，景深空灵。石窗的倒影落在地面上，如花绽放。葡萄牙在地理大发现时代曾昙花一现，盛世光华，今已不再，所幸古迹建筑上还存留着些许，值得去发现，去回味。隔着花园再看教堂，层叠的装饰像蕾丝花边一道一道，上下辉映，不显杂乱。巴塔利亚修道院在葡萄牙地位极高，过去是王室教堂，如今是国家象征，所以一战阵亡军士陵墓也设在回廊一侧的教士会堂中，有卫兵站岗，很有仪式感。巴塔利亚修道院的回廊也不止一个，王之回廊的后面还有一道，要俭朴很多，檐头滴水比较有趣。

修道院最后一处亮点是未完成礼拜堂，与主体建筑相连，却入口不同，需单独检票。刚到大门，就被繁密的雕刻惊到失语。单单一侧石门就雕出七重，由内向外，花样不同。浮雕、透雕、圆雕，各种技法俱全。八角形的建筑只是没建屋顶，周围一圈墓室都已完成，还葬有一对国王夫妇的石棺。真不知道为何没能完成，有说是工艺问题，有说是经费问题，我觉得都不像，烂尾几百年，或许是找不到更精彩的屋顶来与之匹配吧。

与托马尔基督会院的形制混杂不同，巴塔利亚修道院风格很统一，这说明葡萄牙的建筑发展是兼收并蓄，逐渐融合的过程，到这里，终于形成自己独特的建筑语汇。

二十五、阿尔科巴萨隐修院

阿尔科巴萨距离巴塔利亚不远，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却冷暖两重天，巴塔利亚游人如织，阿尔科巴萨门可罗雀。人少也有好处，修道院背后的公共停车场免费。修道院的背面有些荒败，窗户玻璃不全，房顶生着杂草。转到正面才觉好些，虽也苍黑老旧，却是庄严厚重。看到第三处修道院，风格又是不同。没有托马尔的丰富，没有巴塔利亚的精致，而是比较纯粹的早期哥特风格，几乎看不到曼努埃尔式样的装饰。如此式样是因为该修道院属于西多我教士，尊崇着其创始人圣伯纳德所倡导的简朴和苦行的理想，所以数百年来不断的改建，却从未改变这种简朴的风格。不过千万别被表面的俭朴和隐修会的名号所迷惑，这里的教士非常积极地加入葡萄牙王国的政治，其权势覆盖着十三座城镇、四个海港和两座城堡，而且特别善于管理农耕，其富裕程度一点不比前两处修道院差。

走进教堂，更是肃穆简约，粗壮的石柱支撑起深邃高峻的空间，只有远远的圣坛一片光明。半圆形的后殿与正中的圣坛只用一圈石供门相隔，圣坛上也仅仅立着巨大的十字架，没有其他装饰，这与通常所见的金碧辉煌非常不同，有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圣洁之感。教堂中最重要最可观的是左右耳堂中相对放置的两具石棺，石刻虽残，难掩其美，属于佩德罗一世和他的爱人伊奈斯。真实的故事很凄美，佩德罗还是王子的时候，迎娶卡斯蒂利亚（西班牙）的公主，没想到王子爱上的却是公主的侍女伊奈斯。不得宠爱的公主郁郁而终，佩德罗希望续弦伊奈斯。可惜两人的爱情得不到王室的认可，国王阿方索四世派人暗杀了伊奈斯。这直接导致父子内战，虽然最终和解，但佩德罗却并未放下。当他登上王位，马上残酷处死当年的谋杀者。并把伊奈斯的遗骸从墓中挖出，置于王座，封为王后，勒令王子和群臣向骷髅行吻手礼。有人说这是葡萄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一点不觉得，只感到故事背后的血腥和恐怖。葡萄牙人喜爱这个故事，肯定还是其中隐含着脱离西班牙追求独立的含义为多。石棺之上是两人的雕像，安然而卧，天使环抱，佩德罗的脚下还伏着爱犬。两人四足相对，据说也是佩德罗的要求，他希望重生之日两人从棺中坐起，第一眼就能见到彼此。佩德罗石棺上刻着铭文：直到世界的末日。伊奈斯石棺之下是六个人首兽身的怪物，据说就是暗杀者。看来这份爱与恨都被刻在石头之上，真要等到海枯石烂，才会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