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丽:我的聋子表姨|小说

刘江生:渝州宜栽柳|散文

文/吴国丽

【作者简介】吴国丽,内蒙古赤峰市人,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会员,其现代诗、散文及短篇小说作品刊发于《红山晚报》《赤峰日报》《中国诗》等国内报刊杂志,其节气闪小说作品收录到国内首部节气闪小说集《光阴谣》。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的聋子表姨是我姥姥的娘家侄女,是我妈亲舅家的女儿,我母亲应该叫她表姐,然而我一次也没听我母亲提起过她。

这不怪我母亲。

我姥姥在世的时候,每年收完秋都要出来转一转。所谓转一转,就是帮我家和我姨姥姥一家做针线活。母亲的针钱活以我小学二年级为分水岭。二年级前,全靠姥姥,我们才得以有薄棉衣厚棉衣棉鞋等过冬装备,我小学二年级的冬天,大雪封山,眼见得天是冷了,姥姥却来不了了,母亲居然无师自通,针钱活做得有模有样。但是我姨姥姥一家不行,上至我姨姥姥,下至我大姨家的表姐,一家女的都不动针钱,全家的针钱活就是等我姥姥去做。是以,我对我的这个姨姥姥尽管一次面也没见过,却是有着深深的记忆,这记忆里可没什么好印象,虽然这样说有些大不敬,但我那时的确对不事劳作的人有些不满。除此这记记里还有着许多谜,有些谜怕是今生我也解不开了。

谜之一,同样是从旧社会走出来的老太太,我姥姥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更是有一手绣花的绝活,可以说见到什么就能绣什么,可是我的这位姨姥姥似乎什么也不会做,当然我只知道她不做针线活,不会只是我的猜测。

谜之二,据说姨姥爷是革命干部,姨姥姥却抽大烟,还是解放后被政府强制戒掉的。

最大的谜,是姨姥姥的女儿管我姥姥不叫姨而叫二姑,我大姨的那些孩子都叫我姥姥为二姑姥姥。而我母亲和我舅则称我姨姥姥为老姨。这个称呼实在让十一二岁的我理解不了。

当然最后一个谜我还是解开了。

姥姥每每从我家去姨姥姥家,得父亲去送。姥姥是小脚,姨姥姥是大脚,这使得我那小小的心里颇不舒服,凭什么亲姐妹俩不是同样的待遇呢。姥姥认为去姨姥姥家就是去帮我姨姥姥一家干活的,不觉得有什么,我却总觉得姥姥是去做苦工去了,小孩不敢管大人的事,惟有心里暗暗地生气。

我没见过姨姥姥本人,家里有一张姥姥和姨姥姥的照片,两个老太太穿着一样的青色衣裤,戴着一样的青色帽子,不同的是,一个慈眉善目,一个显得几分阴郁。我不喜欢那个阴郁的老太太,看着也生不起亲近的心来。虽然母亲常叨念她这个老姨。

我不喜欢姥姥去姨姥姥家做活,还有一层原因,姨姥姥一家都是城里人,总有一股子城里人优越的劲儿。其实姥姥去了,也常和姨姥姥生气,她说姨姥姥各色。姥姥的不满自然不会和儿女们说,和我说,是因为我小,以为我听不懂。我说那咱明年就别去了吧,姥姥说不去哪行,一家人冬天没有棉衣穿呢。所以姥姥生气归生气,年年秋天之后,还是照样去姨姥姥家。我不满归不满,也仍得年年秋天看着姥姥离开我去城里。

先前说过,姨姥姥的女儿,我叫大姨的,管我姥姥叫二姑。这个称呼总让我感觉很不对头,却猜不出为什么。我这个大姨是姨姥姥的独生女,在商业系统上班,大姨父也在商业系统上班,那个时候在商业系统上班的人都显得比别人高一等,是以,住在农村的我们也很少去大姨家走动,舅舅们倒是常去送点杂粮什么的。我大姨家的那些孩子有时腊月回乡下上坟,到我家来吃了饭再走,却是很厚道的样子,我以为这一点随了我大姨父。虽然现在不能证明我以为的是对还是错,那时的我的确对我大姨父比对我大姨有印象。

我大姨那时对我来说只是个符号,一个象征意义上的亲戚。

姨姥姥去世之后,姥姥仍然秋天去给大姨一家做针线活。

有一年,姥姥在我家住了很长时间,没有提去大姨家。这倒是稀奇,我禁不住问怎么不去我大姨家了,姥姥说,你聋子姨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还有个聋子姨,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姥姥说聋子姨的事情。

聋子姨和大姨是亲姐俩,是我舅姥家的孩子。不同的是,大姨很小就过继给没有儿女的姨姥姥,也就是她们的老姑,从此,大姨随了姨姥爷的姓,成了革命家庭的孩子。聋子姨比大姨小,留在我舅姥爷的身边,那时聋子姨并不聋。

我舅姥爷一家都在乌丹街里住,我姥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姥爷是织地毯的手艺人,我舅姥爷子承父艺,也是织地毯的手艺人。舅姥爷家独门独院,有儿有女,日子过得不太富裕但也可以,不至于缺穿少吃。

一九四八年秋,乌丹闹鼠疫,闹得厉害,死了很多人,县政府机关都迁到了我的老家常汉巾,可见,乌丹鼠疫闹得有多厉害了。

我的舅姥爷一家就是在这次瘟疫中灭门的。

说灭门也不对,按旧话说是绝户了,因为还有一个女儿侥幸逃生。

这个逃生的女儿就是我的聋子姨,彼时她尚未聋,但因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姥姥也没有提起她的名字,我又不好随意给她取个名字,便也只好这样称呼她了。

聋子姨是被好心的邻居给偷出戒严区的。感谢好心人这一违反规定却又满怀人情的举动,给我姥姥保留了一个娘家亲人。

好心的邻居给姨姥姥捎信,让姨姥姥在某个晚上去城外的玉米地里接聋子姨。不知道是捎信的人说错了时间,还是说错了地点,就算什么都没说错,那么大一片玉米地,晚上接个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聋子姨在玉米地里没有见到来接她的姑姑。

姥姥说姨姥姥和姨姥爷真去玉米地了,等了一夜,也没有接到娘家侄女,又不敢喊,等到天亮,只好回去了。第二天夜里又去等了,还是没有接到。连着三天没有接到,姨姥姥还以为娘家侄女也遇了难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姨姥姥打听到娘家小侄女确实让人给偷着送出去了,同时也听到了娘家哥哥家现在一个活人也没有了的噩耗。

彼时,姥姥正在遥远的山村,妯娌几个一个锅里抡马勺,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个力顾及娘家了,更何况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只有住得离城近的姨姥姥打听娘家小侄女的去向了。

姨姥姥和姨姥爷多方打听,半年后终于打听到,少郎河沟边一有家人捡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姨姥姥赶紧过去,一看,果然就是自己的侄女。

原来聋子姨在玉米地里呆了一夜,又冷又饿又怕,第二天她就出了玉米地,辨不清方向的她随意游荡,凑巧到了少郎河沟边。沟边住着一户人家,穷人家,真穷,穷人的家是沟陂上的一个地窨子,穷人家孩子多,五六个孩子,最大的姑娘把聋子姨捡了回去,那家女人说也不在乎多这一张嘴了,于是,聋子姨就在这住了下来,直到姨姥姥来。

姥姥说姨姥姥去领聋子姨的时候,那户人家还舍不得聋子姨走呢。

聋子姨跟着姨姥姥走了。

跟着姨姥姥走了的老姨,总算是有了栖身之所。渐渐长大的聋子姨有了自己的心思,有时,姨姥姥让她干活,她就不高兴,凭啥都是我干活姐姐不干,凭啥姐姐能读书我就不能,想得多了,人就倔了,人一倔也就不招大人喜欢了。

有一次,姨姥姥让聋子姨干活,聋子姨说她难受不想干活,姨姥姥打了她一顿,她就发起了烧,姨姥姥说她装病呢,也没管她,等她从炕上爬起来之后,就聋了。

聋了的聋子姨自此更不能读书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姐姐读书、工作。后来,聋子姨不顾家里的反对,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什么样,姥姥没有说,结了婚后,聋子姨就跟着男人去了林西,在那儿生儿育女,很少和姨姥姥一家走动。

这次回来,是因为大姨病了,病得很厉害,她回来照顾一段时间。听姥姥说话,聋子姨日子过得很艰难,穷且不说,那个男人还总打她,两个儿子到了成家的年纪,却一直说不上个媳妇。

相比之下,大姨幸福多了,大姨父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家里的活计也大都是大姨父来做,大姨父突然去世后,大姨的天就塌了下来。天塌下来的大姨病了,病了的大姨看到她的小妹时,不知是何感想?

看样子,大姨平时对她这个亲妹妹也不是很亲近,否则也不会由着她在外面遭罪了。大姨的这一点倒是和姨姥姥有些象。尽管大姨长得更像她二姑。

聋子姨既被亲姐冷落,自然表姐妹之间也不大走动了。至少,我母亲总记挂着她的大表姐而一次也没有提过她的聋子表姐。我怀疑我母亲和聋子姨连面都没见过,否则以母亲的性格不会这么多年一次也不提聋子姨的。

我的聋子姨实在是个存在感不强的人。

等到我也过了不惑之年,我终于明白何以姨姥姥对人那么“凉薄”,姥姥却一直不和她计较,除却少年丧母,姐妹相依长大之外,还有就是对亲人的眷念,尤其是在娘家只剩下这几个亲人之后。姥姥对娘家人的感情只能倾注在这几个人身上,而在这几个人身上,际遇最不好的聋子姨得到的却是最少。

我也渐渐体谅起姨姥姥了,拉扯起两个娘家侄女,却有一个成了冤家记恨着她。聋子姨成为聋子也一定不是她所愿,而聋子姨此后所执意的远走高飞,又让她再不能给她荫庇。不论是做姑姑还是做母亲,姨姥姥的心里也一定有许多的难处不可与人诉说,尽日躲在小屋子里的姨姥姥也许只有面对亲姐时才能一舒心里的烦闷吧。

我为小时候对姨姥姥的偏见感到惭愧。也为对大姨的偏见感到惭愧。比起我们的眼睛欺骗我们,我们自以为是的心也会蒙住许多真相,而这更可怕也更长久。好在,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自己的错,还能对着遥远的亲人说声“对不起”。

母亲今年七十,聋子姨比母亲年长许多,不知道是否还在人世,是否苦尽甘来,安度着晚年。若在人世,不知她是否会想起她还有个表妹,她表妹的女儿会为她写下这一篇她注定看不到的文字,人生一世,生也凄惶,活也凄惶,惟愿这一直凄惶中的亲人,此刻安宁。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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