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王献科《奶奶活了八十八》(外一章)
文/王献科
【作者简介】王献科,六十年代人,历经磨难困苦,与余华笔下的福贵有着相似的命运,但爱文初衷未改,曾在文网杂志发表多篇诗歌、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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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于清朝末年,去世那年与毛主席同年。从一个富家小姐沦为一个平民村妇,经历了战乱、逃荒与饥饿,是踩着死人堆过来的幸存者。
她皮肤白净,身材匀称,脑后挽着一个扁球形的发结,上面别着一根银簪子;一双银铃似的眼睛眨巴几下,便透出几分精明与慈蔼,一副标准的古典美人坯子。她常年穿一件宽大的老蓝粗布斜对襟褂子,宽腿裤子,脚脖上缠着一条黑布带子;由于裹着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晃。
她遵从父命,与满脸麻窝子患癫痫病的爷成亲,生下四个儿子,繁殖了一大群小崽。她终日坐在一个陈旧的纺花车前纺线,一手捏捻子,一手摇纺车,胳膊随纺车的吱咛声舞动不停。
她一生清心寡欲,吃素,不杀生,乐善好施;若一个要饭的走上门,她会立刻站起来走到锅台前,装上一碗面条,再加上一个花卷馒头递给乞讨人。她还会给人治病疗伤,谁家小孩头疼发热抱过来,她就丢下活,在孩子额头上掐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懂她的话,然后吹几口气,孩子过会儿就好了;谁的脚脖胳膊崴着扭着了找她,她就给揉筋正骨,半天保你不疼,两天管你下地干活;更神奇的是,只要小孩哭闹不止,她会摆上一只碗,拿出三根筷子立在碗底,向一边试问死去的亲人的名字,安慰他们走吧,那三筷子抱紧居然站立不倒……孩子立刻停止哭闹。对于人们送来的谢礼,她一概婉拒。
她死的那天早上,我刚好站在床前,也算得济。因夜里受了点春寒,额上出了一头冷汗,她预感大限已到,说自己快不行了,赶紧叫儿子们过来,说完就被一口痰堵住喉咙,瞬间脸色就落了,像贴了一张黄裱纸,她平静地走了。
几十年后,她的儿子、孙子也死了,但没有一个活过她的,有的五十多,有的六十多,最大不超过七十岁。为什么他们那么短寿?是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但有一条可以肯定:那是社会压力与无止境的欲望。
奶奶代表了那个年代的传统美德。但如今这种美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小楼梦》
从古至今,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是国民一生的渴望和梦想。
生长在农村的父亲一生共盖了五次房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把从他父母那里分得的两间土坯茅草房推倒,盖成土坯瓦房。七十年代,父亲又把土坯瓦房拆了,盖成三间砖包皮瓦房。八十年代,父亲又把三间砖包皮瓦房拆了,盖成纯砖瓦房。九十年代,为了晒粮食,父亲又把三间瓦房上的瓦片木头拆除,棚上楼板,盖成平房。二千年,父亲又把平房彻底拆掉,盖上下三上二的小洋楼。
至此,父亲终于停止了盖房子的计划。他望着面前在村里不落伍的小红楼,着实松了口气,脸上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四十多年来,父母省吃俭用,穿着破旧,像一对老黄牛拉犁那样,伸长脖子,翻耕土地,收获庄稼;饲养鸡鸭猪羊;四处帮工(前三十年都是无尝工),一分一毛积攒盖房子的钱。
盖土坏房的时候,他卷起裤腿,赤脚在零度以下的泥巴里,装模按抿,一干就是半天。盖瓦房的时候,他蹲在火光通红的窑口拤着麦秸往里送,三天三夜没合眼,熬得两眼红肿;出砖的时候,双手臂抱住一摞发烫的红砖块,一趟一趟装上架子车,再伸长脖子竭力拉到院里,指头肚磨得露出血肉。盖楼房的时候,他搬砖,和灰,抬楼板,猴子一样窜上跳下,像一个全能指挥官。
同全体中国农民一样,房子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它是遵严的标志,富裕的象征,又是名誉、生命的光环。没有标志的房子,别人就瞧不起;没有上等的房子,儿子就娶不来媳妇;没有好房子,连儿女都嫌你是无能之辈。
可惜呀,六年后,劳累疾病压垮了他那钢铁般的身体;他躺在了床上,两眼凹陷,气喘嘘嘘;扶住门走到太阳底下,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半年后,他就走入了黄土。那年他才六十七岁。
他本打算在崭新宽敞的楼房里住上二三十年,活到一百岁,但只享受了六年。带着遗憾和无限的眷恋离开了毕生追求的小红楼。
四十多年的盖房史啊,撒下了多少父亲的血与汗。他是平凡世界里一个渺小人物,又是一个高大的人物。他是那么愚蠢,又是那么可敬。
他是房子的奴隶。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