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夏日莲荷般淡染清愁的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一袭如清烟般淡淡飘散的乡愁,在这个莲荷盛开的夏日清晨里晕染开来。慢燃沉香,驱除暑气的潮热;轻推纱窗,像个孩子般调皮的窥探着檐下窃窃私语的鸟雀;露出水面那一朵朵清圆的荷花,在晨起的微风中摇曳,像极了江南女子婀娜的舞姿。仕途漂泊日久,何日再能回到江南那个遥远的故乡。只有梦入芙蓉浦,乘一叶小舟,穿梭于田田莲叶间。

周邦彦的词,清新典雅,浑然天成,像薄雾笼罩的清晨,似有清愁萦怀,却又意境悠远、美不胜收。这就是周邦彦,生于北宋末年,本应是乱世愁云惨淡,但偏偏上天眷顾,一生虽有坎坷,终是平安顺遂一世。他离世后第二年,方腊起义,离世六年徽钦二宗被俘,他却是幸运的避开了这些,安稳的走完了自己稍有微波的一生。故此,他的词中,虽有沉郁清愁,却忧郁中透着一丝闲淡,如同香醇的葡萄酒,使人微醺,却不至于酩酊大醉。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生于北宋后期的钱塘。自幼性格疏散,但十分喜爱读书,宋神宗时曾作《汴都赋》,赋中多奇文古字,连博学多才的翰林学士李清臣都多有不识。也正是这《汴都赋》,开启了他波澜微浮的宦海生涯。

周邦彦献赋之后,名动天下,官职也直线上升,由太学诸生直升太学正。但因其赋中展示了自己对王安石新法的赞许,也使得他不为苏门词人所属的旧党所不容。神宗死后,旧党执政,苏门学子皆回到朝廷,周邦彦也随之被排挤出京,先后在庐州、溧水等地任职。

同样还是因《汴都赋》他再次荣升。哲宗即位后,调他回京,再诵《汴都赋》,并留他在京任职,历任秘书省正字、校书郎、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等。后又以直龙图阁出知河中府、知顺昌府等,再辗转山西、浙江等地,终又调回汴京,拜为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一直到徽宗时期,提举大晟府。虽晚年因不欲与蔡京奸党合作,被逐出朝廷,任顺昌、处州等地方官,但亦算安稳,无波无澜的病逝于南京(河南商丘),终年六十六岁,并获赠宣奉大夫。

周邦彦的一生顺遂安稳,又穿插着些许的小确幸,惊险?浪漫?或者是命中注定的风流蕴藉。周邦彦不仅才华横溢,还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长身玉面,风流倜傥,自然旖旎了那些红颜佳丽的春心,当时名震京师的花魁李师师亦是对他情有独钟。

一天,徽宗本约了李师师,但因病取消了约会,师师得知,就悄悄与周邦彦相约,没想到,徽宗却又突然驾到。情敌自然不便相见,况且徽宗为帝,权势地位在此,周邦彦自不敢与之相抗衡,只能憋屈的躲入床下,在缝隙中看着自己心爱之人与他人欢颜答笑。

徽宗特意给李师师带来江南新贡的鲜橙,师师纤纤玉指巧剥鲜橙与徽宗分食,橙香清甜,笑语晏晏。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若有若无的沉香在空气中弥漫,相对而坐,师师轻抬玉手拨弄琴弦,如泣如诉的琴声刹那间荡漾开来。室内春意浓浓,徽宗情得意满,而床下周邦彦却是醋意酸酸,却只能忍气吞声。

终于,徽宗要回宫了,师师软语轻声的叮嘱道:“已经三更了,马滑霜浓,你要小心了。”徽宗听之如燕语莺声,而床下的他却听来如醋海惊雷,无奈,又无力抗争。

徽宗走后,周邦彦钻出来,挥笔写下了一首《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一切如就此结束,亦无悬念。可是师师不小心,一次情深意浓时,不小心将这首词唱与徽宗来听,帝王之尊,怎允许他人亵渎。不出意外,第二日,周邦彦就被贬出京都。

徽宗再次去找李师师,恰逢师师外出,片刻后,师师泪眼朦胧的回转。徽宗惊问:“师师,何来伤心?刚刚去了哪里?”师师回答刚刚去送别友人离京,徽宗马上猜出是送周邦彦,于是问道:“他可有再写诗文?”师师告诉他,周邦彦填了一首《兰陵王·柳》,并唱与徽宗来听: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依依的别情,像随风飘飞的柳丝,烟笼薄愁。凄凄惨惨,离愁别绪堆积,频频回望,隋堤上那个泪眼婆娑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朦胧,谁还认识我这个京华倦客?离情层层叠进,似有暗滴的泪水在夕阳下氤氲,萦回曲折,似浅实深,让人禁不住暗自神伤。

徽宗亦是诗词绝佳之人,听罢也被词中淡淡萦绕的清愁所沉沦,他暗自赞叹,周邦彦果然是个人才,于是就赦免了他,召他回京,做了专管乐舞的大晟府提举。此乃,败于才情、成亦于才情。

周邦彦是婉约词派的集大成者,继承了柳永、秦观等人成就,创出整饬字句的格律派风格,使婉约词走向艺术巅峰。唐圭璋在《唐宋词鉴赏词典.前言》里曾说:“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而且他又精通音律,做过专业的大晟府提举,更能自己度曲。于是他将词又扩展到了音乐领域,在填词技巧上又有新的创举,因此他词格律严谨,富于乐感,顿挫婉转,仿佛是一首流动的乐章。

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飐春灯,舟下如箭。此行重见。叹故友难逢,羁思空乱。两眉愁、向谁舒展。

这首《绕佛阁》如一幅幅剪影穿梭变幻,又如一首古曲激越缠绵。整片词抑扬顿挫,和谐婉转,无论诵还是唱都灵动自然,能与乐曲完美的结合,这也是周词的最大特色之一。

无论“大江东去”的苏东坡,“冷月无声”的姜夔,还是“便做清江都是泪”的秦少游,都已把宋词演绎到了一个绝高境界,再难突破,而周邦彦却完美的把它与自己最擅长的音律结合,呈现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意境。也不怪乎当时上至贵族、文人,下至乐工、歌女,都把传唱周词为荣。

“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心怀情趣之人,一种是心怀浊念之人,心怀情趣,志存雅致”,周邦彦就是那心怀情趣之人, 像夏日莲荷般淡染一丝清愁,却又透露着丝丝微甜。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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