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还是田寡妇力挺他

前言:

2017年我在某村扶贫,初到农户家,是村支书送我去的,他戴着金表,开着豪华车。出于职业的敏感,我问他为何说话带点普通话的腔调,这一问,这中年汉子竟然眼角湿润了。原来他是在广东有产业的老板,返乡任村支书带领乡亲们脱贫来了。然而,他因为是地主的后代,过程便有些曲折……这个素材一直存于我脑海里,去年是全国脱贫攻坚关键年,我创作了关于扶贫的两组诗分别发于《诗刊》和《作品》,还创作了这万字短篇小说,小说即是那个村支书给我带来的灵感。

还乡

作者:周碧华

1

黄昏时分,大贵站在村里最高的那座山包上,像个感叹号。此刻,他不敢面朝南方站着,他担心千公里外的深圳一幢50层高的楼上,妻子正站在窗口朝他投来嘲讽的目光。

山包下就是他发誓要改变穷面貌的村庄。村庄很静,看不到小时候从屋顶飘向天空的炊烟,也听不到归栏的牛叫声。

大贵点燃一支烟,吹了吹烟头,这是青龙村在黄昏时升起的唯一的浅蓝色烟雾。烟雾里,他看到了辛酸的童年和少年。父亲是地主,母亲就是地主婆,他和兄弟姐妹就是地主的崽子。每当看到社员们把父亲母亲拉出去游斗,他就和兄弟姐妹抱成一团,在屋角里瑟瑟发抖……

大贵的眼角有了泪,他不知是不是一阵风吹过,烟雾熏了他的眼睛。他提醒自己不再回忆过去,但今天怎么也忍不住了。

下午,乡党委书记一个电话将他召到了乡里,大贵以为乡党委书记找他聊土鸡饲养情况,正好要向书记报喜,他兴冲冲地到了书记办公室,却见书记脸上的笑是挤出来的。

坐吧,书记给大贵递过一杯茶。

大贵见书记老半天不开口说话,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便主动开口了,书记找我来是?

书记的脸色更加尴尬了,他默默地从办公桌上拿起一页纸递给大贵,脸便转向一边去了。

这是乡党委的文件,大贵的村支书一职被免了。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两个男人吸烟吐烟的声音。

我、我尽力了,可是党委会上我也只有一票,谁叫你碰上了整顿干部作风的关键时候哩!终于,书记像要发誓似地对大贵说。

我理解,我理解,让书记为难了,该来的终归会来,我不怨谁。大贵说。

三天前,大贵经过村口的大杨树下,只见那里又像往常一样聚集着打麻将的单身汉,他本想训斥一番,但忍住了,心想自从回到青龙村后,村里的单身汉们瞧他的眼神里都含着敌意,他也不知为什么,见他们成天游手好闲,大贵恨铁不成钢,却又束手无策。这天他本来已走过他们身边,却又折回来,他寻思总是训斥他们也不是办法,还得想办法融入到他们中去,于是上前给每个人递了一只香烟,让我也玩几把吧?

单身汉们接过香烟,见村支书主动找他们玩麻将,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见村支书很认真的样子,一个单身汉马上让出地方,来来来,你的钱多,正好给我们扶贫。

一堆的单身汉哄地笑了,几个正在桌上的人摩拳擦掌,似乎发点小财的机会到了。

砌牌、摸牌、打牌、付钱,大贵回到青龙村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地与这群单身汉混在一起了,当他故意放水,将一张张钞票掏出来时,桌上的、围观的,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有人甚至还拍他的肩:蠢猪,牌出错了!

这个场景绝对是其乐融融,大贵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曾经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发愤努力甩掉穷帽子,但都是对牛弹琴,而今天竟然以这种方式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麻将一元一炮,大贵对他们说,我没有零钱,这样吧,你们输给我就以一元为起码价,我输给你们以十元为起码价。

掌声四起。大贵积压在心中很久的郁气也散开了。

次日,互联网上一个帖子让大贵惊呆了:某县青龙村村支书聚众赌博。还附有照片。

那一刻,大贵的肺都快气炸了,他在玩麻将时,根本没注意到哪个缺德鬼偷拍了他然后晒到网上去了。

县委书记震怒了,一通电话把乡党委书记骂了个狗血淋头:必须严肃处理,马上免职!

乡党委书记也感到十分意外,他在电话中向大贵问明了情况后,觉得这只是大贵联系群众的一种方式,虽然不妥,但绝对不是聚众赌博,于是亲自上县里负荆请罪,但县委书记铁青着脸,水都泼不进。他又找到组织部长,希望组织部长能斡旋下,组织部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现在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马上将大贵免职,以回应网民关切。

乡党委书记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但他还是想通过集体决策的方式挽救下,于是在乡党委会议上,先引导性发言,其他成员都听清楚了书记不想免大贵的职,举手表决时,却只有乡党委书记一个人不同意免职,他横了大家一眼,却又不能发火,民主集中制原则是必须遵守的。

现在,乡党委书记尴尬地面对着大贵,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大贵,处分决定只是个形式,在我心中,你仍然是青龙村支书,希望你能留下来,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把青龙村的贫困帽给摘下来。

大贵掐灭烟头,说,容我考虑考虑吧。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乡政府。

回到村部时,村部已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各回各的家去了。他的心里很乱,不知不觉间走到这山包上,夜色渐渐浓了,他突然想起,他与田寡妇的约定是,如果不去她家吃饭,就打电话,如果去她家吃饭,就不打电话。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给田寡妇打电话,田寡妇一定还在等,他望了望山脚下田寡妇的家,灯已亮,此刻,在他心中,这是最温暖的灯火了。

2

十个月前,大贵接到了商会的通知,说家乡的招商团到了深圳。

商会换届,大贵才担任副会长不久,大贵知道,这次家乡来了人,他是该表现表现的。

回到家,妻子见他满面春风,以为集团又有了大项目,谁知是家乡来人了,脸色便阴了。

大贵揽过妻子的肩头,说,春花,你不能老是活在过去,我们家虽然在村里受尽了委屈,你也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嫁给我的,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毕竟我们的根在那里。

哼,你忘得快,但一提起家乡我心里就很堵,村里那些人太过份了!

大贵的眼前,便浮现出父母戴着高帽子游村的情景,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向父母身上砸泥块和牛屎,大贵和兄弟姐妹每次看到父母挨批斗回家,带着一身臭气,也顾不得那么多,都扑上去抱着父母哭……

不知什么时候有眼泪差点溢出眼眶,大贵马上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地对妻说,春花,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阶级斗争年代,现在时代开放了,我们得朝前看,别老惦记着那些不愉快的事。

哼,你境界高,我不顾父母反对,跑到深圳来与你结婚,村里的人骂我父母,贫农的女儿帮地主的后代生小地主去了,父母都差点要与我脱离关系。

我不是把你父母都接到深圳享福来了嘛,我发财后,那么多女人向我进攻,我发誓与你白头到老,没干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妻就把头靠在大贵的肩头,还算你有良心,你说,是不是要高规格接待下家乡来的人?

那是当然。

我安排就是,保证让你面子十足。

大贵就侧头瞧了下自己的结发妻子,五十来岁的女人,头发里已潜入好些白发了,便把她粗糙的手握在手里。

商会的欢迎宴设在五星级的圣汉宫大酒店,家乡招商团来了五十多人,各乡党委书记、乡长和县里主要领导。商会会长致欢迎辞后,秘书长先一一介绍家乡的客人,当介绍到大贵那个乡的领导时,大贵特地朝他们欠了欠身子。然后,秘书长又一一介绍商会的人,当介绍到大贵来自哪个乡时,大贵就与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的目光对接了。

商会的骨干给县级领导敬酒后,再一桌桌敬乡领导,来到大贵的乡领导那一桌时,大贵特地与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碰了杯,并将他俩叫离桌,递上名片,诚恳地说,明天我设私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连连摆手,那不行,我们是集体活动,招完商就立即返回。

给我个机会吧,我来深圳闯荡三十年,还从未接待过乡里的领导,你们就多呆一天,考察下我的集团公司,再具体商谈商谈。

乡党委书记便和乡长交流下眼色,答应了。

三十年前,大贵的父母相继过世,哥哥成了家,妹妹出嫁,二十二岁的大贵找哥嫂凑了十几元路费,一路扒火车到了深圳,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了泥瓦工。两年后,春花私奔到深圳,在出租屋里成了家。春花挺起肚子后,对大贵说,你又不傻,不能一辈子给人打工,得有自己的一份事业。这给了大贵极大的勇气,他邀集几个人凑资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一步步打拼,终于成了气候,于是又进军房地产业,赚得钵满盆满,十年前成立了集团公司,旗下有房地产公司、物流公司、酒店、汽车美容,年缴税五千万以上。

在深圳发达后,大贵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结没有解开,他在村里从小遭人歧视,无非是自己的根不红,现在什么也不缺了,总觉得缺点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缺组织。于是主动申请加入了商会,又积极向商会党组织靠拢,记得写入党申请书的那天,他竟然在家里焚香净手,然后手写了三稿。妻给他递牛奶时,发现大贵在写入党申请书,差点惊掉下巴,她没想到老公年近五十时还有政治追求,便说,何必呢?大贵摇摇头,你不懂。春花嘴一噘,哼,我不懂?还不是过去在政治上吃了亏,现在想证明下自己?大贵就笑了,你懂。春花又说,你叫公司秘书写呀,何必亲自写?大贵正色道,这你就真的不懂了,好比恋爱,我给你写求爱信,让二狗大牛们代写,你会高兴么?春花就不说话了……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参加完县里招商会后,就向县领导请了一天假,大贵夫妇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设宴款待,鲍鱼、海参、西班牙红虾……一大桌名贵菜,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举筷时却有些迟疑。

大贵说,都碰杯了,吃呀。

乡长说,大贵老总,你太破费了,这一桌看上去,可以养青龙村一家子一年哩。

春花给乡党委书记夹了一只西班牙红虾,这一只就三百元,但您尽管吃,又不是吃的公款。

乡长正把一只海参送入嘴中,海参差点从嘴里滑了出来。

感谢大贵夫妇盛情,点了这么好的菜不吃那也是矫情,但确实吃得有些沉重,就拿你们的老家青龙村来说吧,千来口人,单身汉就有三十多个。

这么多单身汉?大贵有些吃惊。

穷嘛,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他们呢,没有女人操持家,就更穷。乡长说。

大贵就叹了一口气,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春花对大贵说,幸好你跑出来了,不然你也有可能是单身汉。

哈哈,那倒不会,你当年私奔到深圳,又不知道我会有今天这样的身价,那时还是个一身泥灰的泥瓦匠。

私奔?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一齐向春花投去惊讶的目光。

春花的脸竟然红了,横了大贵一眼,别听他瞎说!

好好好,换一种说法,那叫勇敢地追求自由的婚姻!大贵讨好地说。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便一齐举杯,来来来,为嫂子的勇气干杯!

酒过三巡后,三个男人都有了些醉意,乡党委书记一手搭在大贵肩头,大大贵兄兄弟,趁我还没醉,我有个请求,希望你答应。

书记只管说。大贵又给书记的杯里斟了酒。

那我就说了,这这次来招商,就我们乡剃了光头,我和乡乡长无颜见江东父老呀,你的公司,确确实又不适合在家乡投资,于于是,我就想变招商引资为招商引智。

招商引智?大贵不解地问。

是的,我也没和乡长商量,是突突然想到的,就是想请你回青龙村担任党支部书记,带领青龙村父老乡乡亲脱贫致富。乡党委书记将大贵的肩重重拍了一下。

好好主意!乡长起初楞了一下,接着使劲拍了下桌子。

这事儿很突然,大贵举杯的手停在空中,没有说话。

春花却反应过来了,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不行,大贵不是当官的料,再说这么大的公司需要管理。

好半天,大贵才把手中那杯酒倒进嘴里,看了看春花,又看了看家乡来的父母官,说,还是等我开个家庭会议后再说吧。

春花还是直摆手,家庭会不需要开,大贵你喝多了脑壳可能发热,这不是随便就可以答应的事,再说,你的户口在深圳了,你家和我家的亲人也全搬到深圳来了,与青龙村没有关系了。

乡党委书记的酒似乎醒了些,他几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春花说,嫂子,不能说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的乡音都未改哩。大贵只要把组织关系迁到青龙村就可以,不复杂,现在是能人经济,村里的领头人自己都穷的话,还怎么带领村民脱贫奔小康?

先不说了,喝喝酒!大贵将杯子与书记猛地碰了下。

第二天,大贵带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到自己的公司转了转,然后就送他们去了机场。检票口话别时,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再次握着大贵的手,就像捞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说,大贵老总答应我们的请求吧,回青龙村任支书!

父母官走了,大贵从机场返回家中时就给儿子打了电话,叫他晚上一定回家,有要紧事商量。儿子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大贵有意将他安排在部门经理位置上已锻炼一年多,此时,他真的萌生了退意,该让儿子接班了。

儿子平时住在酒店,便于随时处理酒店事务,回到家就问,爸,是不是有重大投资项目?

春花说,你爸要发神经病了。

儿子不解地看着父亲,大贵给母子俩都泡了一杯茶,来来来,咱们开个家庭会。

这个会不用开,反正我不赞成,春花说的时候,看着儿子,那意思是你这个儿子也一定要支持老娘。

什么事呀?儿子一头雾水。

你爸想当官想疯了,他想回老家当党支部书记!

儿子起初一楞,接着拍掌大笑,好呀好呀,我支持老爸!

大贵得意地瞧了瞧春花。

春花用手指戳了下儿子的脑袋,你呀,是不是想早点夺权当董事长,巴不得你爸爸让位置?

妈,说夺权太伤感情了吧,你们就我一个儿子,这家业迟早是我的,早让我当家总比迟当家好,你说是吧爸?儿子转头盯着爸爸。

大贵说,儿子不小了,回国后锻炼一年了,男子汉应该顶天立地,这样吧,咱们举手表决,来个民主决策怎么样?同意我回老家当支书的举手。

儿子迅速举了手,大贵当然举了手,只有春花一巴掌打落儿子举起的手说,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关键时刻怎么不帮妈?

儿子笑了,妈,你应该理解爸爸,爸爸心里肯定有个结,他需要解开。

大贵就说,还是要读书,儿子书读得多,明事理。

春花生气地回房间去了,关门时留下一句话:你实在要去我也拦不住你,反正我给你一张百万的卡,你花光了就滚回来!

3.

田寡妇将菜热了两次了,还不见大贵支书来吃饭,她想打电话,又担心他正在开会什么的,就只能倚门而望了,九个多月来,这种倚门而望一个男人的感觉,让她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大贵把公司移交给儿子管理后,就驾了辆越野车直奔老家,车上只带了些两季衣服,他特地买了些粗装衣服,还把劳力士手表摘了放家中,他不想让乡亲们感觉到他是衣锦还乡。我是回老家扶贫的,不是炫耀的,大贵提醒自己。

乡党委在乡政府食堂摆酒欢迎大贵回到家乡,参加欢迎宴的有青龙村村主任,还有后盾单位的两个驻村队员。

这是午餐,大贵见摆有酒,连忙说,这不合适吧?

乡长解释道,中午干部确实不能饮酒的,但这算招商引资,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深圳的大老板。

乡党委书记拍了拍大贵的肩膀,我们是傍着你喝酒,你若不喝,我们就喝不了。乡党委已经研究通过你任青龙村村支书,文件等几天就下。

村主任敬酒时,竟老泪纵横,大贵认识他,自己离开青龙村时,村主任三十多岁,一身的犍子肉,挑两百斤稻谷走几里路不换肩,而现在,背都有些驼了。村主任碰杯时说,大贵呀,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实在没有能力带这个村了,青龙村就拜托你了!

大贵迅速瞟了桌上其他人一眼,说,要靠乡党委的大力支持,靠后盾单位的强力支撑,靠全村人民的奋斗,我一个生意人,回来只是尽一份心意。

乡党委书记就笑了,哈哈,大贵支书,你说话滴水不漏,真是块当支书的好料!来,干杯!

回到村里,村主任早吩咐人将村部一间房腾出来给大贵住,搭餐就在附近的田寡妇家。大贵当时听到村主任说到寡妇一词,立即警觉起来,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村主任见大贵摆手,就说,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家女儿在外打工,儿子在镇上读初中寄宿,人口简单才方便搭餐,而且她做的饭菜很好吃,另两个工作队员搭餐在另一家,总不能让你们三人在一家搭餐嘛。

村主任带大贵去田寡妇家去的路上,大贵问,工作队驻村后,村里有什么变化么?

嗨,你也看到了,村里的水泥路都通到每个小组了,但他们是年轻的机关干部,热情虽然高,但还是不懂要怎么挖掉穷根,就是不停地找后盾单位要钱修路,路修好了,似乎就没什么思路了,当然,真不能怪他们。

大贵果然见通往田寡妇家的路都铺了水泥,才到她家屋场上,田寡妇的声音就飘出来了,啊呀呀啊呀呀,来稀客啦,欢迎欢迎!

话音落后,大贵就见到田寡妇迎出了门,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挺壮实,也有几分姿色。

坐定后,村主任交待说,小田,大贵支书的生活就交给你了,他身体差了,就会影响他带领青龙村脱贫致富,你责任重大哩。

田寡妇长有肉窝窝的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把支书养得胖胖的。

大贵连连摆手,别别别,我不需要胖,这个年纪胖了高血脂高血压就来了,每餐就炒你家菜园里的几个小菜,偶尔吃点鱼,村里溪沟里的鱼最好,我每个月交一千元伙食费,麻烦你了。

不用交那么多伙食费,看一条牛也是看,看两条牛也是看,田寡妇直摆手。

村主任笑了,你把大贵支书比成牛了,这可是头公牛哟。你也不客气了,一千元也算大贵支书伙食扶贫吧。

田寡妇就不吭声了。

大贵在田寡妇家搭餐其实一个月也没吃上几次,为了不让田寡妇白忙活,就约定了如果去她家吃饭,就不打电话。今天没打电话,田寡妇一定在等,大贵下山的脚步就加快了些。

田寡妇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迎出了门,屋檐的灯光映照下,大贵支书的脸色有些阴沉。

小田,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对不起。大贵直道歉。

确实饿了,大贵见桌上除了鱼,还有土猪肉炒辣椒散发出的香气,更饿了。

你虽然不喜欢吃肉,但我今天还是加了这道菜,田寡妇说着,提了瓶酒,这是我买的谷酒,没有你在大城市喝的酒高级,你就凑合着喝吧。

心里正闷的大贵多年没有喝过老家的谷酒了,就说,好,你也陪我喝。

田寡妇就有些激动了。

两人正喝着酒,嘭的一声,窗上被什么砸了下,大贵杯中的酒都差点泼出来。

怎么回事?大贵准备起身去查看。

又是哪个骚公猪,肯定跑了,别理别理,继续喝酒。田寡妇一仰脖子,显出十分愤怒又无奈的样子。

大贵就明白了,村里单身汉多,肯定是谁来骚扰田寡妇了,就试探着问,你没打算再成个家?

唉,别提了,我第一个男人被车撞死了,第二个男人被水淹死了,都说我是克星,哪个男人再敢娶我?我也不想害人家了。田寡妇说这话时,竟有些伤感了。

家里有个男人还是好些,你还年轻,咦,村里这么多单身汉,我帮你撮合一个?大贵支书试探着问。

嘿,不劳您操闲心了,这些家伙不缺胳膊不缺腿,就是懒!懒得烧蛇吃,我要是嫁了哪一个,那叫倒贴。田寡妇说这话时,露出一脸的鄙夷之色,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今天脸色不好,一定有心事。田寡妇的眼睛有些血丝了,她盯着大贵支书问。

我哪有心事,没有的事,来,喝酒,这谷酒味道真纯。

噢,我明白了,村里人传说你参与赌博了,并上网了,是不是上头发火了?唉,也不知是哪些挨刀的干的缺德事!

见田寡妇点到了这件事,大贵喝了一大口酒,叹了口气,说,小田啦,我满肚子的怨气只能对你吐呀,我好心好意回老家扶贫,已用了我个人的钱四十多万,可感觉乡里乡亲们并不领情,这次连支书都免了,当然我不怪组织,只是想起这事就气,我花出去的钱是没打算村里还给我的,我只求青龙村有个大变化,唉!

田寡妇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朝天骂了一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唉,矛盾!大贵把酒杯往桌上一嗑。

屋里的气氛静默了一会,还是田寡妇开了腔,既然你矛盾,那就留下来继续扶贫吧,半途而废,多没面子。

田寡妇的话戳中了大贵的心窝,是呀,要是现在返回深圳,老婆的嘴会笑歪的。大贵点点头说,我是为扶贫而来的,至于什么职务,真不重要,我发誓过,青龙村不脱贫,我不回深圳。

这就是真男人!田寡妇朝大贵竖起大拇指。

今天的酒喝得很爽,我要回去休息了。大贵站起来,却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田寡妇马上起身扶住他,试探着问,要不,你今天就睡我家,反正有空床。

大贵斜眼就瞧见田寡妇庞大的胸正剧烈地起伏,酒一下醒了许多,拂开她的手,消失在夜色中。

4.

大贵的支书职务被免了在青龙村没引起震动,大贵不回深圳倒是引起了震动,乡党委和村支两委一班人喜出望外。

一群单身汉聚集在村口大杨树下,麻将散放着,却无人去砌,一个个显得没精打彩的样子。

“癞子”说,就是你们几个出的怪点子,怎么样,人家不吃这一套。

是呀,回头一想,我们几个低估了他,他在大城市里当大董事长,还在乎一个村支书的职务么?外号“木脑壳”的单身汉说。

唉,我们几个的面子丢光了。

穷成这样,还有什么卵面子哟?

我们几个还是缺德了点,难怪讨不到老婆的。“憨牛”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咦,田寡妇来了。不知谁的眼尖,轻声说。

听说田寡妇来了,单身汉们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

田寡妇今天去县城买东西,那天请大贵喝的谷酒,总觉得怠慢了人家,大贵每月交千元伙食费,其实没吃几餐,那是人家有意扶持自己,得去县城买瓶好酒来。她见单身汉们又聚集在村口,像一群绿头苍蝇,就加快了脚步,她知道,那些饿狼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突然,她屁股上挨了一石头,她猛转身,眼里冒着火,吼道,哪个短命的站出来!

一阵轰笑。

“癞子”说,你那屁股那么肥,只当是蚊子咬了下,凶什么。

田寡妇立即走到“癞子”跟前,手一指,说,是不是你?

“癞子”连忙摆手,真不是我,你问问他们。

一个个都朝天望着。

你看看你们,成天游手好闲,人家大贵半百年纪了,抛家别子来帮我们脱贫,你们还害他,真的是祖宗十八代都缺德,将来要下地狱的!

谁知道将来呀,我们活一天算一天,你这么帮着大贵,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呀?

又是一阵轰笑。

田寡妇闻声走到一个单身汉面前,双眼圆睁,你再说一句,老娘一屁股坐死你!

那人连滚带爬地逃了。

又是一阵起哄,田寡妇,请你来坐我!

我也强烈要求被你坐死!

田寡妇又气又恼,盯了一眼一直不吭声的“憨牛”,转身往县里去了。

望着田寡妇颤颤的屁股渐渐远去,“癞子”说,田寡妇的真正的肥屁股只有我看见过,那时她才嫁俺村不久,有一天黄昏,我见她打井水,估计是要洗澡了,就悄悄到窗外去瞧,我的妈呀,她把衣脱了,一团白花花的肉,我都差点流鼻血了,只见她坐到澡盆里,那澡盆里的水全漫出来了,洒了一地,还怎么洗?估计她起身想加点水,可一站起来,她四处瞧,澡盆不见了,只有我知道,吸在屁股上了……

哈哈哈哈,单身汉们笑得前仰后合,似乎贫穷从来没有光顾过他们。

一个个正在争论田寡妇的肥屁股能不能把澡盆吸起来,大贵朝他们走来了。

呵呵,都在呀,怎么不打麻将呢?我现在不怕别人告状了,怎么样?玩几把?

一阵沉默后,有几个人上阵了,玩就玩,不赢你的钱赢谁的钱?

大贵就和他们玩起麻将来,今天他可不手软,好几个输得袋子里精光后再不上桌了,一个个像车轮战式地与大贵战斗,尽管互相放水,却还是敌不过大贵。

娘的,真的如老辈人所说,越有钱的人钱跟着他赶,越没钱的追着钱赶钱还不回头看一眼!一个又输光了的单身汉把牌一推,气恼地说。

大贵见一个个败下阵来,就说,今天到此为止,等你们攒了钱再叫我玩。他在这时才掏出香烟,给每人递了一支。

抽着大贵的香烟,一个个挺尴尬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贵观察一个个的表情,这其中有他在村里生活时就认识的,都四十来岁的人,还没成家,心里感到隐隐的疼。

大家都不说话,只抽闷烟,大贵觉得这正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时机,他故意提高嗓门说,唉呀,我真的同情你们,你们的祖祖辈辈又没做缺德事,却眼看着要断子绝孙啦。

这句话太剌激人,一下像水星子溅到油锅里了!

喂,你虽然给我们烟抽,但说话不要这么绝好不?

不就是摘了支书帽子吗,用不着这么报复我们吧?

我们又没病,怎么会断子绝孙?

大贵敏锐地捕捉到刚才一个单身汉的话,故意挖苦说,你是没病,身体正常得很,可是和谁生孩子呢?和母猪?

这话把大家气得直咬牙,却又不知怎么还击大贵,是呀,单身着,和谁生孩子?

见大家铁青着脸,大贵缓和了下气氛,又递上烟,我不是故意损你们,你们想想,你们一不蠢,二不瘸腿少胳膊,就是缺个老婆……

没钱娶老婆嘛!一个单身汉打断大贵的话。

说对了,是因为没钱才没有老婆的,可是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你看看人家田寡妇,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种了几亩地,我来村里后,她又认养了百只鸡,你们一个个大男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寡妇?大贵说这话时,拿眼扫视着一个个单身汉,只见他们都不敢与自己对视,而是望着远处,或低头看着脚下。

只有树叶在风中絮叨着,一只只麻将也似乎沉默了。大贵离开时扔下一句话,你们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村部办手续。

5.

大贵还乡的第二天,村里很久没响的大喇叭响了,喂喂,广大村民们请注意,上午九点钟,请各家派一个代表来村部开会,注意,要派在家里说话算得数的人来开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重要的事情就是乡党委宣布青龙村村支书人选。

大贵早早地起床,把胡子刮净,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少小离家,当年那个苍惶逃离青龙村的年轻人,如今,他要以青龙村“一把手”的身份来带领村民脱贫了。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在商海打拼多年刻下的皱纹反倒让自己有一种中年男人的成熟美,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个农民的影子了。他拍拍自己的脑门,又提醒自己,千万要低调,低调。

九点钟时,村部操坪上却只稀稀拉拉几十个人,大贵拿眼一扫,青龙村百零三户,除开几个孤寡老人,来开会的应该有九十多个才正常,想当年开批斗会时,村民那个积极呀,那个举拳呼喊口号打倒他爹的场景,大贵永远都记得。他再次提醒自己,不能回忆过去,不能回忆过去。

这几十个来开会的大多数是些小媳妇,都是大贵离开青龙村后嫁过来的,他都不认识。也有几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大贵终于想起他们来了,于是,他拿着香烟朝他们走去。

不认识我了吧,我是大贵!大贵一一递过香烟。

那些中年汉子就有些诧异,待回过神来,才用粗糙的手来握大贵的手,唉呀呀唉呀呀,真认不出了,大老板样哩,一个个就围着大贵寒喧起来。

小媳妇们便朝大贵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们多少听长辈人聊起过,村里有个叫大贵的人在外面当大老板,没想到就是他,一个个就交头接耳起来,嘻嘻,好干净的男人!嘻嘻,想偷他了吧?……

大贵知道,这些小媳妇们都是留守妇女,她们虽然悄声议论他,他还是听到了,他一眼瞥见了田寡妇,只有她没有参与议论,昨天一到青龙村,村主任就带他认识了田寡妇的。

大会开始了,村主任主持的,先由乡党委书记宣布文件,当听说由大贵担任青龙村村支书时,人群一下静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叽叽喳喳起来。

大家安静,安静!村主任吼了一声,然后带头鼓掌,大家欢迎!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大贵迅速扫了一眼,鼓掌的主要是些小媳妇,田寡妇拍得最响。

乡党委书记把大贵在深圳发展事业的事迹介绍一番后,语重心长地对乡亲们说,难得大贵支书有一种报效乡梓的情怀,乡亲们一定要珍惜呀!

然后是大贵的“施政演说”。他清了清嗓子,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他眼前坐着的一群乡亲,不知怎么总是幻化出几十年前参加批斗会时的乡亲,那时,他的父亲母亲戴着高帽子,就站在乡亲队伍前面,大约也就是自己现在站的位置,只不过父亲母亲全低着头,腰弯到不能再弯,乡亲们举起的拳头像小树林般……大贵马上用手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将自己又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在,他面前坐着站着的是还没有脱贫的乡亲,自己是来帮他们脱贫的。

于是,大贵再次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乡亲们,我就是青龙村里土生土长的大贵,几十年前去外地闯荡,如今小有成就,但我时刻惦记着家乡,真的,好多次梦见过青龙村,虽然在坐的有许多人比我年轻,不认识我,但我少年时代的伙伴还在,我的一些长辈还在,我的根还在这里。感谢乡党委和乡亲们对我的信任,让我担任青龙村村支书……

喂,那你不是还乡团团长吗?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吆喝着,并学着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恶霸胡汉三的腔调,众乡亲愣了片刻,接着哄地大笑起来。

大贵的脸色一下青了。

村主任一拍桌子,吼道,癞子,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

本来就是嘛,他大贵的父亲压迫俺的父亲,如今,地主的儿子又来骑在我们的头上……人群中又不知是谁冒出一句。

村主任正要站起来骂人,大贵将他肩按下,然后面带微笑说道,乡亲们,我为我的父亲母亲曾经剥削过你们的父辈而诚恳道歉,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国民党战犯都特赦了,我的父亲母亲总没杀过人吧,再说,父辈是父辈,我们是我们,我这次回来,根本不是来当官的,而是想帮大家一把,挖断穷根……

这时,一个小媳妇站起来说,大贵书记,你别听那些烂舌头的,我只想问一下,你有什么方法让我们挖断穷根。

是呀是呀,有什么法子?人群中一阵议论。

大贵见一些乡亲这么议论,心里暗喜,这说明至少有一部分是渴望脱贫的,便大声说道,我仔细分析了,咱青龙村人要增加收入,唯有发展林下经济,也就是在树林里养鸡……

养鸡?鸡容易发瘟,你开什么玩笑哟!有人讥笑道。

这个不用担心,我会请县农业局的专家来指导,再说,死了的鸡,又不用你们负责。

死了鸡不用我们负责?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扬了扬,这里面有一百万,但我不会借给任何人,所有的鸡由我购买,圈养鸡的铁丝网由我购买,鸡只论只,不论斤,所以你们千万别让鸡吃激素饲料,要绝对的土鸡!

可是,我们养的鸡谁来买?你和我们怎么分红呢?又有人高声提问。

这个问题请大家放心,我是来扶贫的,不是来分红的,我的公司在深圳办有大型酒店,一年要消耗几万只鸡,今后只进咱青龙村的鸡,所以,大家只管一件事:出力,照看好鸡。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见火候已到,大贵拿起一叠纸说,这是协议书,上面有我的手印,有担保方村委会的公章,大家自愿认养五十至一百只鸡,再摁个手印,就行了!

村主任趁机用扩音器喊,还不来签,签迟了发财的机会就没了!

女人们一下就涌到了主席台,在工作人员那里签协议,田寡妇签协议时,填了一百只,大贵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田寡妇脸就红了。

这天签协议的有一半农户,大贵很满意,只是,“癞子”等单身汉一个都没有签,他和村主任送别乡党委书记一行时,就看见那伙人正在大树底下玩麻将,村主任摇头叹息,唉,一个个穷得卵直吊,只晓得游手好闲。

别急,慢慢来。大贵觉得胸有成竹。

6.

大贵的村支部书记一职免了后,他每天少了些会议,时间充裕了,他就到各个养鸡农户家去巡查,不到两个月,鸡就可以出售了,看到山林里那些羽毛光亮的鸡悠闲地觅食,想到不久就可以换成钞票让贫困户脱贫,心里如夏日里掠过一阵凉风。

转过一座小山丘,就听见一个女人正跳起脚骂人:哪个挨千刀的剁八块的,偷了老娘的鸡,你吃了要发瘟,家里要绝种!哪个挨千刀的……她的声音在山凹里回旋着。

大贵认得,这个女人叫菊子,老公一身的病,她就指望这些鸡哩。

菊子,怎么回事?

大贵书记你来得正好……菊子的眼是红的,仿佛还挂着泪。

我不是书记了,大贵打断她的话。

不,你还是我们心中的书记,大家都知道你是被缺德鬼栽的。

大贵心头一热,问菊子,你何以见得是有人偷了鸡呢,也许是黄鼠狼吃了?

不可能的,假如是黄鼠狼,一定会有鸡毛撒落一地的,你看,鸡笼好好的,铁丝网也好好的。

大贵查看了下,果真一切完好无损,他叮嘱菊子,再辛苦些天,我就要派人来收购了。说完,他急匆匆赶往村部,将偷鸡的事告诉了村主任,村主任一听就火了,跑到广播室打开广播,一通臭骂:哪个狗日的昨天偷了菊子家的鸡,你给老子吐出来,不吐出来你就会烂肠子!请各养鸡农户提高警惕,发现有偷鸡的就到村部报案,老子就叫公安局的来抓人!

青龙村九十九条山沟里都回荡着村主任的骂声,养鸡的人听了,连忙去数鸡,看自家的鸡少了没有。

这天晚上,大贵与儿子视频通话。

儿子见老爸瘦了些,就说,老爸,在乡里受不了就回来吧,集团一堆的事,我和妈也没时间去看你。

我瘦是好事,高血脂都没有了,乡里空气甜水也甜。

乡里的人待你还好不?

好着哩!大贵说这话时,脑子里浮现出那些单身汉的影子,接着又用田寡妇的影子覆盖了他们。

儿子,老爸今天就是告诉你,青龙村几千只土鸡可以收购了,你哪天派货车来拖就是,酒店可以将这道菜做成招牌,我想了下,就称“青龙鸡”。

遵命,老爸,你的品牌意识太强了!

噢,对了,集团的货车到青龙村来不能跑空车,顺便拖点学习用品和衣服,捐给青龙村的孩子们。

集团的车队抵达青龙村的那天,是青龙村几十年少有的热闹日子,有孩子的家庭,都派发到了捐赠品,接着,村干部和扶贫工作组的人带领车队,挨家挨户去收鸡,收条上盖的村里的公章,注明收了多少多少只鸡。当车队浩浩荡荡开出村口时,送行的乡亲一直盯着那些车直到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他们手中都捏着收条,大贵说了,一只鸡一百二十元,每个人就计算出了自己进账多少。

全村一共收购了四千一百七十只鸡,大贵算了下,需五十万元左右,当天,他就与县里的一家银行预约了,次日清早,他开着车,请村主任和另一名村干部陪同,去县里取现金,同时要求村里开广播,通知养鸡农户上午十点到村部集合,兑现养鸡款。

大贵一行从县里返回村里的路上,青龙村村部的操坪上已挤满了人,村部扯了横幅:勤劳致富,汗水滴金。

当大贵与村主任抬着装满现金的皮箱出现在村部时,人群中一阵躁动,是真的,真的兑现哩,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先是三两声,然后就响成一片了。

顾不得休息,大贵直接把钱堆放在主席台上,青龙村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现金,眼睛里闪闪发亮,大贵拿眼一扫,发现那些没领养鸡的农户里也来人了,单身汉们站在最后面,用复杂的眼光瞧着自己。

开始兑现了,村主任一个一个的念名字,养鸡的人排着队递上收据,一个工作人员大声念着名字和收购的数目,一个工作人员迅速点钞,然后由大贵将钱递给养鸡的人。

大贵儿时的一个伙伴接钱时手有些颤抖,声音都哽咽了,大贵呀,你这是给我们送钱哩,我父母当年斗争过你父母,现在我给你跪下,请你原谅他们。说着就要下跪,大贵一把将他扯住,你别这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要向前看。

田寡妇领钱时,脸放红光,浑身的肉都似乎在抖动,她领到了一万一千多元,她将钱扬了扬,对大贵等干部说,今天晚上接大家到我家喝酒,一定得给我这个寡妇面子。她离话筒近,声音也就大,全村的人都笑了。

钱领光了,大贵清了清嗓子说,这都是大家的劳动所得,我只是做了一点铺底工作,今后,第一批养鸡的人如果还想养鸡,购鸡仔的钱自己出,依然养多少,我收多少。这次没有参与养鸡的人如果想通了,我依然帮你买鸡仔、提供铁丝网和技术支持!

掌声四起,有人大喊,大贵书记,我们要写联名信,请求乡党委帮你恢复支书职务!

又是一阵掌声,大贵的眼角湿了。

养鸡的人一家子一家子乐呵呵地回去了,操坪里剩下的人挤到主席台前,签养鸡协议,最后挪到台前的,是那些单身汉。

这夜,在田寡妇家里,大贵被村干部们灌醉了,田寡妇抢他酒杯子,他不让,嘴里反复嘟哝着:我高兴……我高兴……

原载《文艺生活》2021年第九期

精选书籍,启迪思维。一周听两次,每次一刻钟,一年百本书,听了的都说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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