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之人

真就进入过剩时代。绿化带里的柿子山楂任凭坠落，无人采摘，也无人睬理，行人经过每每躲闪不及而被砸头。余幼时，食物短缺，时常饿得两眼冒金星，树上的青枣不等泛红，偷摘殆尽，哪里见过“苦李无人摘，秋瓜不值钱”情形，与现在的只供欣赏、无人食用大不同。万物各有其时，无人垂青的水果，不是树木结出的多余，人不吃，鸟兽吃。

不仅如此，视觉日记里见超市门前搭起舞台，上面的小姑娘不顾已是秋凉，依旧着夏装霹雳劲舞，台下却无人驻足。先前可不是这样，抽个奖竟能酿成踩踏事件，台上歌舞轮番，台下喝彩不迭，间或抽奖，高音喇叭响彻半城。戏已开腔，无停演之说，八方停戏四方神，三方为鬼一方人，通俗地讲，戏一旦开唱，即使台下无人，也得唱完，那不是多余，人不看，神在看。

就连自己也已很少逛书店，而昔时每至周末，几家书店次第进出，这倒不是货比三家，摸底议价，而是几家品种各有侧重，当然总要买几本回来。如今图书论斤而沽，尊严丧失，加之手机阅读兴起，翻看纸质本已然老派人士的剩余习惯。我的那些藏书，旧居存放，隔一段时日，忽有故人心上过，便想过去探访一番，相见亦无事，一则查阅，一则叙旧，就此享一日的清欢。阅读是效率很低的学习方法，直觉是无聊时的消遣，凌乱的书房里，每一本仔细读过的书，都有你购买时的冲动理由，都有你对内容的二次创作，那个远逝场景突就复活过来。满面的灰尘，本就是那个年代旧物该有的样子，即便满坑满谷堆放，一本也不多余。如同女子过季过时的衣衫，每一件都曾是镜前的精挑细捡，怎会多余，到头来总还少一件。

时间只是旁观者，老去的惟有你我，渐渐感到自己也成了周遭社会的过剩。但不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那种多余，也不是鲁迅笔下的涓生、巴金笔下的觉新、曹禺笔下的周萍那种多余。酒局饭桌上，杯杯先敬有钱人，你没钱便会感到多余；你是领导的人，领导不是你的人，你也会感到多余。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多余的感受，随处可见，当别人和你说忙时，是对方要留时间给更重要的人，别人只需放下屠刀便可成佛，你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场边观战的替补队员，未必多余，望眼欲穿却难以被人瞩目。将自己的价值寄托于他人的认可，即便价值连城，也会大打折扣，自信者不为。人生禀气，各有攸处，自尊得体的状态，该像无人怜惜的柿子山楂，澹然如月，美好如花，无意间成为琐碎日常中的一抹旖旎。

公众场合，熙熙攘攘，嘻嘻哈哈，若是突然安静下来，定是谁人无心之失，讲了真话而引来众目睽睽，不同于他人，便属异类。坏消息早已有之，只是无人愿意作信使，告知当事人，如果能管住嘴，那还叫苏轼吗？一肚子不合时宜，处处不受人待见，无疑多余之人。时有微凉不是风，虽如此，谋生路上，不弃良知，后悔过后，依然故我，由毬他去吧。货无大小，缺者为贵，因为多余之人越来越少，这样的声音会越来越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