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富连成”:令人怀念的几位老师(上)
(叶盛长先生口述、陈绍武先生执笔)
我们坐科七年,经受了许多位老师的精心培育,他们不仅把精湛的技艺无私地传授给我们,而且也以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潜移默化地教诲了我们。每当想起那些哺育我们成长的先生们,便油然产生一种亲切而崇敬的感情。虽然他们早已长眠九泉下,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依然给我以鞭策。下面,我仅把几位教年长的先生的情况只鳞片爪地介绍一下,借以寄托对全体老师们的怀念与感激之情。
首先不得不提的是梨园老夫子萧长华
萧长华先生字和庄,艺名宝铭,祖籍江西新建,后迁居江苏扬州。他生于光绪四年(戊寅)十一月初八日(即1878年12月1日),卒于1967年4月26日。按我们民族的传统算法,他老人家享年九十整寿。
萧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亲(读:“庆”音)爹(我的四姐嫁给了他的儿子萧盛萱)。他出身很苦,家境贫寒,很小就被送进-座老道庙里当了一名伙计道。每天的差事就是打扫庙堂,看守庙门。名义上是位道士,实际上无异于一名勤杂工。由于整天在那种讲究迷信的环境里生洁,耳儒目染,也学会了一些所谓的“法术”。诸如“八仙转桌”、“小鬼儿转香”一类的迷信把戏,他全能做得来。小时候的这段特殊经历,在他的头脑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使他既浸染了较浓重的封建迷信意识,又奠定了规规矩矩做人的道德准则。
幼时,他拜了信奉道教的演员徐文波(即名琴师徐兰沅之父)为师,跟徐先生和周长山、曹文奎等先生学老生戏和娃娃生戏。曾在三庆班演出过《三娘教子》、《桑园寄子》中的娃娃生和《桑园会》、《赶三关》中的老生角色。后来,渐渐对丑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由先为票友而后下海的旗人(满清皇族)演员裕五(裕云鹏)给他开蒙,专门教他丑角戏。光绪二十一年(1896年),他正式拜在名丑宋万泰(艺名宋赶生)名下,专习小花脸技艺。这位宋万泰先生与当时最著名的昆曲丑角(一称苏丑)杨鸣玉老先生同台多年,在四喜班更与红极一时的须生孙菊仙(老乡亲)先生经常合作,戏路极宽,能戏很多。萧长华先生在他悉心培育下,刻苦钻研,深得个中三昧。不仅深悟了丑行艺术的奥秘,且能触类旁通,融汇了其它行当的技艺,达到生旦净丑皆能、文武昆乱不挡的地步。尤以方巾丑最为拿手,他所创造的带有书卷气的汤勤、蒋干一类的丑角人物形象,绘影绘声,入木三分,脍炙人口,被内外行一致公认为典范之作。
萧先生不仅艺术造诣极深,而且注重道德修养。他一生从不沾染任何不良嗜好,着力修身养性。为人忠厚朴实和蔼可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言一行都十分检点,决不允许逾越那个时代的道德规范。虽然,他早年的思想带有浓重的封建主义色彩,并且极其虔诚地迷信九皇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人。他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就是竭尽全力扶贫济苦,为祖师爷传道,让京剧艺术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他只允许自己为善举,决不允许自己作恶事。对于钱财上的事,从来是淡然处之。科班每次演堂会或行戏,都会领到赏钱,所有的人都可分到一份儿,唯独他和我父亲两个人从来不要。对于本来应当领取的合理报酬他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不应获得的非分之财了,就更不屑一顾了。有这么一体事很能说明萧先生的道德品质。光绪二十六年(即农历庚子年,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城,一时市面混乱人心惶惶,有钱的阔佬们都携带细软匆忙外逃。跟萧先生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房东在逃走前问萧先生:“您不到外边儿躲躲吗?”萧先生回答:“我一个穷唱戏的怕什么,我不走。”那位房东又说:“那好,我们全家先到外边儿避一避,这所房子、这些家具物件以及地下埋的东西,就全托给您照看着啦!”萧先生说:“您要信得及我,我就给您看着。您要信不及我,就另找别人看着,我这就找房搬家。”房东连连摇头说:“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咱们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年,您的为人我是一清二楚,信不及您还不托您呐,您就多费心吧。即便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也决不埋怨您。”萧先生听了以后说:“既是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从此,萧先生一直给这家看着这份产业,直到自己在西草场置了房产,从这里搬走为止,几十年间从没动过人家的一草一木。他信守的一条道德准则是:不义之财不可取。
萧先生生活之简朴,梨园界尽人皆知。他从不乱花一分钱,衣食住行非常节俭。他没做过什么好衣裳,平素一向着布衣、布袜,穿圆口家做布鞋。哪件衣裳也得穿它十几年。到了晚年,他经常被朋友们邀去作客,在很多人的劝说下,他才添置了几件较为考究的衣服,也无非是夏布大褂、春绸夹袍之类。而且应酬过后,立即脱下来,仍旧穿布衣。到了解放后,因为参加社会活动的机会多了,他才做了中山服,只在隆重的场合里当礼服穿。他一生不穿皮鞋,认为牛是耕地的牲畜,劳累了一生,人在它死后剥皮制革再做成皮鞋穿,太不近情理。
他特别珍惜水,决不浪费一点一滴。他在西草场买下住宅以后,分别在前院安装了自来水管,在后院打了一口苦井。他规定前院的自来水只能用来淘米、做饭;至于洗脸、洗澡、涮家伙等,一律要用后院的苦水。他自己用水更是节省,早晨起床以后,打上一盆苦水,先漱口后洗脸,洗剩下的脏水舍不得倒掉,还要留到晚上在火炉上坐热了洗脚用。他还利用空地种了-些小麦、老玉米以及白菜、黄瓜等蔬菜,并用安在苦井上的轧水机浇灌它们。
他对电的使用也很节省,他规定晚上不能多点灯,七八间屋子都黑着,只在当院里点上一只电灯照亮儿。理由是:这也比点煤油灯亮得多。
吃的方面就更简单了,一般总是吃素。猪肉,他不爱吃,牛肉,他不肯吃,平常就是炒素菜吃。只有到他过生日那天,全家才包一顿饺子。
我岳父谭小培对萧先生的这些做法总是着不惯,认为萧先生过于吝啬。老哥儿俩只要碰在一块儿,免不了就要开两句玩笑。我岳父说萧先生是“守财奴”,萧先生则说我岳父是“败家子儿”。一次,玩笑过后,萧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比不了你,你上有谭鑫培,下有谭富英。不过,可别忘了,年轻时如果把钱花过了,老的时候可就要受罪啦!”话虽刺耳,但确是发自肺腑的忠言。我岳父听了不住点头称是。
萧先生外出时从不坐车,不管多么远的路,也不论风雨阴晴,他都夹着一把雨伞徒步而行。有时我们从科班所在地虎坊桥出发,乘大敞篷汽车去颐和园演戏,萧先生总是比我们早几个小时就动身。演完戏之后,无论怎么让,萧先生也不上车,依然是步行回城。如果说每次都在下午六点钟左右散戏,那么萧先生走到家的时间总要到晚上十点钟以后。
他自己不坐车,也不允许他的儿子萧盛萱坐车,特别是人力车,更不准坐。他认为同样是人,不能有的坐车,有的拉车。有一次他走在路上,看见盛萱坐着一辆人力车迎面过来,他就讥讽地对儿子说:“嗬!您辛苦啦,要不怎么得用人拉着满街跑呢!”盛萱急忙下了车。此后,没有特殊原因,他轻易不坐车。
另一次,萧先生陪梅兰芳先生去上海演戏,梅先生作为晚辈,生怕累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就让管事的姚玉芙、李春林给萧先生租一部汽车,每天接送他上下园子,萧先生得知此事以后,立即找到梅先生说:“我不坐汽车,坐那玩艺儿我头晕。”梅先生又说:“要么给您雇辆黄包车(人力车)?”萧先生又阻止说:“不,那种车更不能坐。我的腿脚还好,畹华你不必为我操心啦。我走惯了,成。”
从以上这些小事情上看,萧先生似乎很吝啬,其实不然,他自己虽然如此节省,但对扶贫济苦的事,他却从来是慷慨大方当仁不让的。每年春节前为救济贫苦艺人而举行的义演,他都带头参加。他捐款给粥厂赈济贫民,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并跟几家寿材店有约:凡穷苦艺人死后无力成殓的,只要拿着他开的条子去买棺材,只收半费,另一半由他付款。极度贫寒者,可全都由他出钱。他还在宣武门外自新路与松柏庵之间的安苏湖买了一块地皮,开辟了一个“安苏湖梨园义地”,专门埋葬那些在北京无亲无靠的外籍贫苦艺人。
(后来,这里的坟都平了,改建了一所艺培学校;解放后又改成北方昆曲剧院)
萧先生对中医中药也有一点研究,他常年配制一种治跌打损伤的药,名叫“五虎丹”,无论内行外行,只要有人来要,一律免费奉送。
尤其令人尊敬的是,为了使京剧艺术得以继承发展,萧先生毅然于二十七岁这个最旺盛也最有前途的艺术年华里,放弃了个人得以飞黄腾达的舞台生涯,甘为人梯,担负起当时梨园界里一般人所不屑于从事的戏曲教育工作。
萧长华先生在科班里生旦净丑无所不教,文武昆乱无所不授,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全能教师。他教戏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不仅教技巧而且讲戏理。他在教三国戏时,对剧中的每个人物都要做精辟透彻的分析,决不允许学生们囫囵吞枣,以致演出戏来似是而非。
萧先生独具一双识别人才的慧眼,他善于在学生幼小的时候,洞悉每个人潜在的素质,为他们选择适合发挥所长的行当。例如我四哥盛兰,原本是学青衣花旦的,萧先生觉得他扮相虽然俊俏,嗓音也嘹亮,但从他的内在气质观察,他身上蕴含着男性的刚烈,所以他演旦角,动作显得硬,声音则过于刚,与其学旦,莫如学小生,而且是武小生最为合适。他向父亲提出了这个建议,父亲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让四哥改了工。这一改真改对了,终于使盛兰成就为小生行中出类拔萃的人才。又如袁世海,最先学的是老生,可他本人却喜欢花脸戏。萧先生发现他无论长相、身材都酷似郝寿臣先生,学花脸更合适,结果也给他改了工。这一改也改对了。袁世海终于成了独具风范的优秀花脸表演艺术家。
萧先生不仅教戏,更重育人。他经常对学生讲解做人的道理,可谓诲人不倦。凡是经过他苦口培育过的学生,无不从心里尊敬他。他最喜欢那些刻苦学艺的学生,鼓励他们掌握真本领,以便将来出头露面成家立业。但同时也告诫学生,挣了钱不可乱花,尤其不能沾染吃喝嫖赌的恶气,否则便要断送自己的前途。他最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置产业,只要听说那个学生买了房子他就特别高兴。如果钱不够,他便慷慨相助,而且不要一分钱的利息,完全是无偿贷款。马富禄、孙盛文、孙盛武等,几位师兄买房子时,都用过这位老师的钱。
萧先生几十年辅佐我父亲办科班,从不计较名利,他们肝胆相照同舟共济,是喜、富连成科班取得成就的重要因素之一。喜、连、富、盛、世字五科学生,都得到过萧先生的教益,而且所有学生的名字都是由他给起的,但是,萧先生从来没以个人的名义收过徒弟,是一位重实效而不图虚名的品格高尚的师表。
萧先生自二十七岁被家父约至喜连成任总教习开始,至解放后出任中国戏曲学校校长止,半个多世纪里,把一腔热血、毕生精力毫不吝惜地献给了戏曲教育事业,他的学生数以千计,称得起是桃李满天下。他那种以振兴民族戏曲艺术为己任的献身精神,令人由衷地钦敬。萧长华先生是喜、富连成科班的一位大功臣,也是京剧史上一位功勋卓著的教育家。他的业绩将铭刻在历史上和人们的心目中。(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