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笔记:在翁同龢故居树下桌旁
梁东方
常熟的老城区还有很多地方依旧保持着过去的建筑格局,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据说现代建筑的舒适性早就是古代不能同日而语的了,但是古代建筑的美感却是现代建筑无论如何也难以追拟的。现代建筑只讲实用价值,总是想方设法在有限的空间里塞进去尽可能多的人,以卖更多的钱,基本上排除掉了人对自然的需要;所以不管装修成什么样,有什么样现代化的设备,都无法企及古代人居天人合一的审美结构之万一。
可惜的是大多数现代人都已经无缘古建筑中的生活了,偶尔能到名人故居中走走看看坐坐,想象一下便已经是珍贵的享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花费的那几十块钱的门票才更是物有所值的吧。
这些故居,不仅依然环境良好,甚至依旧是整个城市里环境最好的地方,是人居环境的最佳。后世的人类生活不管怎么发展,其人居水准也很难再超越这样古代的极致。人和环境,人和自然,人和树木花草山石之间的审美和谐关系,在那个时候已经臻于顶峰。
燕园、赵园、曾园之类园林式的顶级家居自不必言,就是翁同龢故居这样距今百多年的一进进院落的近代格局,也始终为树木花草留有必要的空间。墙角、院中、门墙、瓦上,有刻意的人工栽植,也有无意的天播地种,风雨使然,季节造就,时间本身留下了自己曾经走过的模样。
我们现在游览故居,就是与古人同境,而且有些东西是古人未必能见到的,比如进门处116年的桂花树应该是翁状元本人当年未曾见过,如果年份略微有误差的话也可能见过,但是那时候当然没有现在这么粗壮高大,桂花香气的弥漫也势必不如现在悠远绵长。
坐在庭院中与古人短洽同一空间,已经是历史在当下的个人身上唯一可能的实现方式。你已经在人家院子里待过了,和古人在同一空间里盘桓过了,你对古人的历史及至古人本人也就有了只属于自己的体会角度,至少不会轻易将其混同与遗忘。
这位于中间的一进院落里,有几棵长着很多大大的青色柚子的树,树下的石头桌子边放着古代石凳造型的户外编织凳。坐下来,在喝水之余静静地听一听这院落里古老而清新的风,风中似有若无的叹息与叹息之后的静谧,倒是一种很好的体会。树下随风掉落的一片小叶、某种豆荚类的果实,算是这院落与你最直接的互动。原来的居室,现在挂满了翁师傅对联和手书的展室之外,这样的位置不仅是可以望见屋内曾经的动静的所在,也自然是院落主人曾经落座的地方。百年流转之后,相对无言,名人自己已经成为历史,和今人未必能进入历史的时间落差里,升起的是人之为人由衷的喟叹。
翁同龢故居的角落里,并立着两通墓碑,分别都是由翁本人给自己妻和妾写的碑铭。妻逝世在前,逝世以后立刻题写了墓碑但是并未使用;妾去世后也题写了,是不是当时就用了已经不可知。从后来两通石碑都是从故居中发现来看,似乎也未使用。挖掘整理者用的一个词,叫做“耐人寻味”。
探究古人的私生活是后来人的好奇心使然,也是追拟其心路历程的一种必要材料。翁同龢晚年离开这一处故居,从虞山东麓的城里到了虞山南麓的城外,住到了山脚下面对着尚湖的瓶庐隐。而百年后的埋藏之处就在那隐居之处的后身,山坡林下的翁氏墓地之中。
翁师傅为两代帝师,在历史上堪称独特。翁同龢是本地八位状元中最后一位,他由此成了全国尤其是本地人心目中学有所长、学有所用的典范。多年来清廷影视剧中他的身影频频闪现,为其在当代的声名普及做了最好的宣传。
我离开翁同龢故居走到马路对面的医院门前,与熙熙攘攘的拎着CT片子走过的人、来看病和看完病走出来的人们错身而过,现实和历史、个人与社会的影像叠加在一起,不禁生了几分感慨:后人对前人的总结不管用了什么词汇,都已经只是一个词汇。古人曾经活过,曾经轰轰烈烈地活过的一切细节都已经荡然无存。他们作为楷模的想象,成为民族密码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同时,在历史现场中也还是会给人留下这样深刻的启示: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只在他们活着的每一个时刻的当下。当下的作为,于己有益或者不难,于天地良心、万物众生无愧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