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书》组诗

《父亲读我的诗集》

他拿着我写他的诗集在我身边坐下

摸索着话题,问起我的工作

和出书的费用

曾经刀片一样的目光,此刻

藏满温柔

聊着聊着,这个毕生的假想敌

恍若朋友

聊着聊着他成了学生

而我却像一个父亲一堆道理

聊着聊着,诗非诗人非人

《给父亲理发》 

爸,你怎能如此顺从地低下你的头

你的无所不能呢?你的牛脾气呢?

爸,你的头发全白了,老年斑又多又暗

白胡子已连上了白头发,把自己摇晃的坐稳

你的安静让我好心疼

爸,明天我又要远行了

你那年拴起门打我骂我吼我时的话

“再跑就打断你的腿 ”

你能再吼一次吗?

《父亲还很年轻》

村里的后生们喜欢喊父亲

打麻将凑脚

父亲输了钱回来偶尔也会嘀咕母亲

这让母亲和我们都很高兴

这使父亲看上去还很年轻

 《和父亲喝酒》

桌边就剩下我俩

这是我们四十年来

第一次单独地坐在一起

第一次坐的这么近

第一次彼此敬酒

第一次照进一张照片里

酒醉心明啊,父亲

只有白发还能把你我区分

瓶里的酒沿着桌边一滴

一滴,静静地淌着

《邻  居》

面对村里规划的墓地

母亲焦灼而紧张

动用了所有的关系

终于和父亲的墓挨在了一起

得知老王头又成了邻居

母亲又忧伤起来

父亲亮着眼神安慰着

——到了那边,没了外姓人之分

也没了当村长的侄子

还不一定谁狠得过谁

半晌 ,他又眼神暗淡自语起来

也许他也不会再狠了

《与父书》

半生的时间,我已把胸膛掏空了

不是我装得太多,而是它容得太少啊

在人间,只有你才会告诉我

怎样的宽阔才盛得下那些泥沙、河流与漩涡

那些暗礁就不提了;那些锈迹斑斑的

旧时光就不提了;那些破碎的珍藏也不提了

只想说说你递给我的那根绳索

让我从年少轻狂的伤口里爬上来的

那个叫做感恩的词语

它的体温,形状和质地

父亲,躬谢你

一次次拨亮一个男人的潦草和微暗之火

那透支的索取和舐犊之情

我将一分一厘的积攒,偿还

哭出对不起

《我也很想和他说说我的忧伤》

他已换了口气,开始喊我的学名

用那双打过我无数次的手

给我敬烟,有意地在我身边坐下,摸索话题

老了。像一座快要散架的草垛——

这个牛脾气的男人

这个一掌推倒母亲的男人,这个不再与自己生气的男人

现在我们越来越像兄弟

我接受着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他的病痛与无助

他的谨小慎微,甚至,越来越多的沉默

更多的时候

我也很想和他说说我的忧伤

《再写父亲》

写到他生活的刀刃上

肉身沉重,针眼狭小的一生

写到我与他互为对手

敌人,让他胸藏闷雷

自己与自己开战的岁月

细数他针尖上的小

父爱的大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

仿佛瞬间老去

也许有人会骂我矫情

我不怪你们

因为你们不知道

这个走起路来地动山摇的男人

牛脾气的男人,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

现在变得多么寡言,笨拙,小心翼翼

老得全身布满尘埃,熬着一身的病与痛

用牙关咬紧,快要散架了

老得眼睛里长出了荒草。还在无休无止的忙碌和挣扎

把自己摇晃的活着,暮霭低垂

你们不知道

他已悄悄为自己买好了墓地

你们不知道

他在盘算着怎样把从牙缝里抠出的钱

分给我们......

亏欠如鲠在喉。父亲啊

你再也不会递给我耳光,念咒

我该如何与你相认

《忏悔》

那些年,我们互为顽疾

你胸藏闷雷,冲我撂下最狠的话

——就让他死在外面

带着仇恨,我越跑越远

生活的惩罚雪球般利滚利堆到我的面前

背你去医院时

我的心被你枯瘦的肋骨彻底戳痛

我开始学着在文字里救赎

写下一个父亲,对另一个父亲的忏悔

《两亩人头地》

当我几年前把脚探进城里

就鲜少回去,只有秋收冬藏的时节

父亲肩扛手提地进城

塞给我几张钞票,我才会想起

老家还有两亩人头地,仍记在我的名下

这一刻我暗自庆幸,到了这把岁数

父母依然健在,自己仍是一个来路清楚的人

《与父书》

你栓起门,往死里打,我也不会哭

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跪着,就不起来

出气筒永远是母亲

这些年,我们牵肠挂肚

你总抱怨着我给你打的电话太少

我埋怨你总把病灶藏着,掖着,掩着,扛着

母亲更是提心吊胆

如今我终于懂得你

针尖上,无限放大的父爱

《接  站》

远远地,我就认出父亲

他的苍老不出所料

他的单薄不出所料

他的沉默不出所料

他的瘦削不出所料

曾经刀片一样的目光,此刻藏满怯怯的温柔

父亲佝偻着背

扶着自行车站在马路对面

十年前给他买的那顶旧棉帽,仿佛没有更旧

帽带子在寒风里摇摆

右耳朵半耷拉下来

车水马龙,也没有淹没它啪啪的声响

仿佛被谁揪着、拎着、抽打着

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川流不息的寒风

我的心,早已跪下……

《如果你回到老家》

回到老家,请你

一定替我去看看我的父亲

那个在田间地头犁地的

打药的,锄草的,割禾的,那个

那个用泥巴止血的,夜行几十里为母亲买药的

就是我的父亲

如果你遇到他

请替我把这些药片交给他

嘱咐他要按时服用

请替我接过他手中的镰锄

把未干完的农活干完

请替我陪他在地头歇歇,帮他擦擦汗

陪他烧袋烟,唠唠家常

他肯定会问起我,还会央请你

多多关照我,请你告诉他

我在外面一切都好

只是有时很想家

临别时,请千万别忘了

再替我多喊几声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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