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风文澜】戏窝子/ 郭旭
《戏窝子》
作者 / 郭旭
我们西阳坊村曾经是乾县最大的自然村,解放前就有一个小剧团,农闲时节都会在四郎爷庙对面的戏台上唱戏,奉神娱人,享受农家生活的快乐。
曾聘请过好几个秦腔名老艺人做导演,排演了十多个传统剧、历史剧,最有名的有《铡美案》、《法门寺》、《画梅竹》、《苏武牧羊》、《闯宫抱斗》、《二进宫》、《狄仁杰叮本》、《大报仇》、《牧羊圈》《走雪》等剧目,有时候也出外演出,在周、武两县的渭河两岸还小有名气。我到过那一带的好些村子,一提起西阳坊就会有记事的老人说知道这地方,也会如数家珍的提说起剧团里的名演员,夸他们的戏唱得好,距离瞬间缩小,格外亲切,我也顿感心中自豪。
旧社会经济文化落后,识文断字的人少之又少,普通人获得社会知识,历史知识的途径都来自于戏台上的故事和集镇街头的说书艺人的话本,尤其是舞台上的彩妆人物,王侯将相,忠臣烈士,才子佳人,神仙志怪,在演员的演绎下让人得到安慰、振奋、崇拜。虽然在传统礼教的概念里,唱戏的是下九流,入不了祠堂,进不了祖坟,但在纯朴的乡民意识里,演员是光彩的职业,人前露脸的最佳机会。
当看到舞台上彩妆描眉,樱唇凤目的旦角演员,不管现实里这个演员的品貌如何,总会让人们浸淫在一种美好的性幻想里,产生天上人间的喟叹;奸臣当道,玩弄权谋,残害忠良,荼毒百姓,自然就会产生强烈的正义感,天再冷也要看到剧终,看看奸臣伏法,义士昭雪,所以有“前半夜的奸贼后半夜的忠臣”之说;当屈死的李慧娘和柔弱的裴生无力抗击贾似道的淫威,遇到生命的危险时,自然就会有九天玄女这样的大仙,当方土地这样的小神共同来助力,战胜邪恶,裴生脱险......
舞台上的剧情教育了人们,树立了人们的是非观念,初步奠定了朴素的世界观、人生观,生动鲜活的戏曲艺术高台教化,潜移默化地教育着戏台下的观众,人们自然对舞台上的演员也就萌生了许多的神秘、向往和崇拜。
演员都是本村本土的农家子弟,他们登台唱戏没有工资报酬,只有从大户人家募集来的一些粮食作为补助,好多时候演员们卸了妆各回各家,一碗冷饭,一个冷蒸馍,一捆麻花就是最滋润的食物,完全没有现代艺人的丰厚报酬和实际利好,最荣耀的就是在剧情高潮,演唱最精彩的时候给演员“搭红“,几尺红布或者白布(遇到白事唱堂会或者有钱人搭台唱戏),斜搭在演员的肩部,再放一串鞭炮,这份殊荣能让演员进入忘我状态,使出浑身的绝技,让观众大饱眼福,其事迹也会传遍四乡八里,被人津津乐道,成为一时之热门话题。
我家在南巷子里有一个六间空园子,里边长满了各种树木,靠西墙附近是一个地窑院子,四周有几孔窑洞,原来是为了存放大牲口的食草和一家人生活的柴草用的。因为有空余的窑洞,祖上便会经常收留一些没有地方住的人栖身,最早是河南来的“水客”(游医)孟先生一家居住,再后来村里聘请了乾县晓钟社的冯德义排戏,这个地方是最理想的场所,地窑供冯导演一家居住,宽阔的场地可以供演员们练功排戏,再着南巷子住户稀少,演员们拉功吊嗓子也不会影响过多人家的生活,一时间这里成了村里最热闹,最有朝气活力的地方。一群爱好唱戏的年轻人,也有个别的年龄偏大的村民,满怀兴奋地接受冯导演遴选,并根据个人的声腔、体型、外貌特点决定所要学习的行当,按生、丑、净、旦细分,经过冯导演一个时期的精心调教,演员们认真练功,记戏词,顺唱腔,一部分有一定艺术天赋的演员脱颖而出,文武场面的演奏员也基本得心应手,比较有名气的有小生“看娃子”,须生郭明玉,正旦“马赛花”,李明华,郭建华,郭伯清,小旦郭凤鸣,花旦“同金娃”,大净“车娃子”,二净李生玉,丑角“九娃子”等等,一个秦腔民间班社已然成型。
看到别人戏台上吹胡子瞪眼,提袍甩袖,长靠短打,眉目传情,张口大段梆子乱弹,台下人潮涌动,一片叫好。还有熟悉某某演员底细的人在台下口水唾沫的演绎宣传,甚至传的神乎其神,更有一些外村的人家托人拉纤说媒,有把姑娘嫁给演员某某某的动议。那些缺乏条件登台的人心痒难忍,坐卧不宁,想尽千方百计,托人说好话,拉关系,还有人偷偷的给导演送粮食、送食物,绞水磨面献殷勤,没有金贵的东西送给冯导,给冯导从自家麦草垛子上扯下一背篓一背篓的麦草送去,供导演一家烧火点炕,以谋得一个小角色,如《杀狗劝妻》中的狗,《李陵碑》中的碑,《宝莲灯》中的土地神等小角色,或者跑跑龙套,出来进去喊几声‘’嗷...呺...呺”,更有个别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模仿者戏里的人物,“咿咿呀呀”扭捏作态,自娱自乐,也算是圆了舞台梦。大部分人还是缺乏勇气,做一个虔诚的观众,心里默记着一段一段的戏词,一出一出的台架鼓点,晚上躺在自家炕上轻吟低唱,让老婆孩子品评,‘’比起某某某如何?‘’甚或在扶着梨把,吆着黄牛,在空旷的田野里荒腔野板的吼一段“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天子,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那个惬意,那个豪气,真有我就是任哲中,我就是毛金荣的感觉。
那时的演员都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记台词靠的是死记硬背,有时难免忘词误记,甚至狗腿拉到狼腿上,有一晚演的是《闯宫抱斗》,扮演妲己的演员忘了台词,扮演梅伯的是导演冯德义,急的武场面的的师傅一个劲的敲边鼓,冯导演怒气冲冲,借着剧情,一口唾沫吐在正旦演员的脸上,一个激灵记起了戏词,救活了一台戏。
有一年大王镇四月四古会,请来了东府的一个戏班子,班子里有一个坤角(女旦),大家去观摩学习,第一次看到女旦表演,感到分外新奇,戏台上女旦风情万种、洒脱自然的表演,让僻壤的乡下人如醉如痴,惊为天人。坤角下场了,演员...(隐去姓名)兴致还未减退,又钻到台下去看,台子是用两辆大车箱上边架着木板搭起的,木板之间有一些空隙,这个演员盯得入了神,不自觉间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女旦的脚,这个坤伶一声惊叫,护台的演员‘’哗啦啦”拉响枪栓(旧中国社会秩序不好,戏班子常年在外演出,为了保护人员和戏箱安全,常备有武器),台上台下一片混乱,吓得这个演员一个箭步飞出一丈开外,落荒而逃,搅了一出好戏,多年来这段不雅‘’佳话‘’被人们当作笑料不断传扬。
这种自发组织的戏班子,由于长期得不到政府或者公益组织的经济扶持,大部分演员在成家立业之后都很难在坚持下去,尽管他们依然热爱这个行当,但现实生活的残酷总是逼迫他们放弃这份事业,最大只能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在农闲时票一下,或者是在吹手班子里唱唱堂会过把戏瘾。
这批老演员中最有艺术天赋的要数大号“车娃子”的郭志明和须生郭凤鸣(初习小旦)了,他们在解放后一直到改革开放都活跃在乡村的秦腔舞台上。文化市场解禁后,他们有时也组织原来的班底给群众表演,郭志明的大花脸器宇轩昂,台架大方,字正腔圆,声腔并茂,唱功做派不输于一些专业花脸演员。有一次他和郭凤鸣同唱了一台皮影《下河东》,他们两人珠联璧合,几乎囊括了除了旦角以外所有角色的唱腔和白口,大板的唱腔和激烈的道白把赵匡胤、呼延寿庭、呼延赞、欧阳芳这几个人物刻画的活灵活现,即使个别小人物的插科打诨也诙谐自然,恰到好处,显露出了不凡的艺术功底和表演水平。
郭凤鸣是西阳坊远近闻名的秦腔名老艺人,他自幼从艺,先学习旦角,后改为须生,是一个具有天赋的秦腔艺人,他的艺术修养比较全面,能导演,能表演,能打板,生旦净丑不挡,传统戏,现代戏都表演的非常好,是西阳坊剧团的核心人物,解放后曾在青海一个剧团唱戏,六十年代初西阳坊组织剧团缺少导演,把他请了回来,中断了他的专业演艺生涯(这种牺牲在今天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都是巨大的)。他的嗓音清亮高亢,吐字清晰,以声传情,表演细腻大方,表情丰富,对艺术的追求精益求精,在村剧团解散后还经常为西阳坊学校的学生排演现代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等革命样板戏的经典场次,为西阳坊培养了一批新生的秦腔新秀,八十年代初,又在家乡办起了戏曲学校,毕业的学生遍布西北地区的文艺团体,为家乡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后又在甘肃、宁夏多个剧团搭班演出多年,蜚声西北,年近八十还在兰州登台演出,为秦腔演艺事业贡献毕生精力。
小时候我爱看热闹,村里过白事的人家都要请几个老艺人晚上在灵堂唱自乐班,按照我们这一带的丧葬习俗,第一折戏要唱“祭灵”不管是男“祭灵”还是女“祭灵”唱罢,总会安排一折“狄仁杰顶本”,剧中的武则天一角必然是男旦演员李明华,老汉一叫板,就会有一批人离开,人们习惯了女旦自然柔美的声腔,听不惯男旦扭捏压低的假声,但我总会坚持到最后,听完老汉的唱段,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且从老汉的表情表演上能看得出他是很认真的,已经进入到角色的感情里边去了,能清楚的听清他唱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在心里为老汉的执着和自信叫好。后来听秦腔名家李正敏的敏腔唱段,才品咂出李伯的唱腔里吸收了李正敏先生的许多味道,只是我们大多数人浅薄,无法认识老汉的艺术魅力。后来我和老汉聊天,还说起这话题,老汉很高兴,“二伯一辈子就爱唱戏,那几年文化大革命不让唱,沟西(漠谷河以西)有白事邀请都会去唱,晚上下了工急急忙忙就走了,跑十几里路是常事,下完事吃上两碗主家管的汤面,连夜又往回跑,到家就一两点了,第二天早上还要上工,有时候还要带上家伙”。听了老汉的这番豪迈话语,我才理解了一个热爱艺术的人面对艺术之外的东西是多么的淡定。
我们队的郭同金老汉是一个性格古板倔强的人,而且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平时有事没事,双手颤抖的厉害,噙着烟锅连袋火都点不着,身体也不好,就这样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和郭志明,郭凤鸣他们登台为村里的乡亲们演了一场戏,老汉扮演的《法门寺》中“拾玉镯”一场的刘彪之母刘媒婆,平常不苟言笑的老汉变成了舞台上机灵、诙谐,夸张的刘媒婆,给观众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也改变了我对老汉的一贯认识。
唱须生的郭明玉尽管年龄大了,嗓音有点沙哑,但舞台上台架好,一招一式,动作规范,颇有衰派老生的韵味,演唱的《走雪》,《杀庙》等戏 ,行家一看就知道是个有艺术积淀的好演员,可惜生不逢时,没有走出去的机会,没能登上更大的戏剧舞台。
(上半部分完)
郭旭,白身布衣也,乾县西阳坊人。好读书不求甚解,一事无成,已过知天命之年,率真之气尚存,天性如此,无奈何也。常以“非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自慰,常忆过往之事,感念滴水恩情,不求闻达,聊自慰耳。
主 编 : 张 彦
执行主编 : 槐自强 巨石
郭 旭 韩晓
顾 问 : 周海峰 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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