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华人从墨西哥徒步走到加拿大:在瀑布下洗澡,在雪山融水里游泳
行走158天,从美墨边境纵穿4265公里回到加拿大后的一个月时间里,金真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由于长时间负重,他的两只脚在突然失去重量后觉得特别疼,只有剧烈运动后才会好转。
“想念那片荒野,讨厌城市生活。” 他说,自己和很多人一样,在长时间远距离行走后患上“徒步后遗症”(post trail syndrome),花了一个多月才在心理上逐渐恢复。
回溯那段涉足荒野的日子,他觉得无比充实,内心里装满的,是星辰山川,是温暖感动,还有一个“更明白”的自己。
PCT山脊,全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想涉足荒野,就像孩子们要去迪士尼一样
今年3月27日,金真从蒙特利尔坐上飞往美国圣地亚哥的飞机,来到了美墨边境的小镇Campo,开启了五个月的徒步之旅。
他要走的这条路,是被称为北美徒步“三重冠”之一的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 下称PCT)。之所以称为“屋脊”,是因为这条宽为30厘米的步道,几乎全程都沿着美国太平洋沿岸4000多公里山脉的山脊,从南至北纵穿加州、俄勒冈、华盛顿三州,没有经过大公路和大城市。
全世界曾有8000多人徒步穿越过PCT,最著名的穿越者就是谢丽尔·史翠德(Cheryl Strayed),以她真实经历为基础的书和电影《走入荒野》(Wild)将PCT带火了。而据金真了解,完成这条路的中国人不超过五个。不仅线路长,徒步者还要面临荒野沙漠、雪山峡谷等丰富地形和天气条件带来的不确定性。
荒漠热洲
但金真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挑战什么。他说,徒步穿越PCT,仅仅是“想体验下不同的旅行方式,就跟孩子想去迪士尼一样”。
移民加拿大前,金真曾骑行两万多公里游历中国,作为出境导游,他去过四十多个国家,玩遍了潜水、跳伞、攀岩、冲浪等户外项目,他还是美国户外领导力学校(NOLS)和无痕荒野(LNT)项目的培训师。
这种“潇洒”的生活让他总易被人误以为是“富二代”。其实,平日里的金真生活简单,专心做着网约车司机的工作,为每隔一阵子就要做的长途旅行“攒钱搬砖”。
金真单人登顶美国本土最高峰惠特尼峰。他隔着手机对儿子和女儿说“这个世界太美啦”,他在山顶坐了一个多小时,感觉整座山都是自己的
在他看来,当徒步领队时每天走一段路就回酒店的经历“特别无聊”——即使是在外旅行一个月,都不能真正了解和感受当地。
这种奔向野外的原始冲动有点类似于电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所展现的,也带领金真经历了大部分人经历不到的东西:
一个人涉足于荒野中,穿越荒漠热洲、雪山冰湖、森林峡谷,他在瀑布下洗过澡,在雪山融水里游过泳,跃过沸腾的间歇泉,尝过有气泡的苏打泉;在北美最高的瀑布口边躺着面对万丈深渊,在世界上最深的火山湖边欣赏日出日落、点起炉子做饭;在山火热浪的裹挟下夜间徒步,在冰原上听着脚下的轰鸣水声跋涉;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银河触手可及;漫步山脊,左手是荒漠热洲,右手是云海翻涌和雪山绵延。
雪山冰原
“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天”
尽管景致瑰丽奇秀,金真更深知这一路的艰难。他在启程时的随身所带,只有总重8.4公斤的行李:衣物(一双袜子、一条短裤、一件短袖、一条羽绒裤、一件冲锋衣)、卧室(帐篷+充气式睡袋+枕头+睡垫)、厨房(水袋+钛合金锅+叉子勺子)、厕所(铲子+洗手液+水壶)、以及火刀、头灯、登山杖等户外装备。
他甚至不想被一条内裤压死:“衣服是最没用的,我五个月没穿内裤。”
旅途伊始,他就要穿越1200多公里的荒漠。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金真在每天30多度的情况下徒步40多天。当看到几百只燕子在桥底下筑巢、飞来飞去喂燕子宝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仿佛无垠的沙漠。
走出荒漠时看到的燕子
他还走过被山火化为灰烬的森林。在寂静岭一般死寂的枯木林中行走,他要提防随时可能倒下的死树,不管多晚都要走出去。
最难熬的是今年的高温热浪,直接劝退了一大半徒步者。许多人在走到全程中间点时遭遇了山火,只能就地下山,坐车绕行几百公里重新上山,或者直接跳过,飞到俄勒冈州继续往北走。
“我很幸运,刚走完这段没两天,就发生了山火,道路封闭了。”金真说,这一路,他经历了近半个月40多摄氏度的高温,时不时看到蘑菇云状的腾空烟雾,几乎是山火在后面追着他走。在这样的天气下,他每天只能趁夜走15-20公里,却“从没想过放弃”。
牛仔式露营遇见流星雨
大自然始终是PCT徒步者面临的最大危险因素:除了多变的天气外,还有雪崩、泥石流、塌方、洪水、雷暴、雪山融水等威胁。每进入一个新的国家森林或者国家公园,徒步者就要在入口的步道注册表上填写出发日期、目的地等信息,以便在出事和失踪时被追踪到。
在徒步者的死亡原因中,坠亡位列第一,其次是中暑和溺水——一路上遍布着无数的过水路,很多河流深溪虽然深不及半米,但水流非常湍急,尤其是雪山地区,在早晨的时候还是林地,一遇到雪山融水,就会在数小时之内变得如黄河般汹涌。2017年,就有一名中国姑娘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一条河中被水冲走,遗体在一英里外的下流被发现。
金真也曾徘徊在死亡边缘。
有一次,他在临近步道的小镇补给后,和另外四人同行回到步道上。五人在入口的公厕里吃完早饭,发现外边只有零下九度,四人决定放弃、回到小镇,但金真选择了一人上山。
连翻了两座雪山后,雪已经下了一米深,风速达到50公里,雪都是横着飘,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脚印可以追寻。行走在悬崖峭壁上的金真迷了路,摔了不少跟头。
“那是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危险,觉得我可能要死在这里。当时不停地跟我的孩子说话,其实只是假装跟他们说话,因为也没有信号。”金真说。所幸,没有退路的他也没有放弃,终于翻过了雪山,慢慢找到既定露营的地方。
扎营的那天夜晚,气温降到了零下14度。一早起来,看到远处曾被暴风雪肆虐过但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美丽的山峰,金真才发现周遭已经全部结冰。他感恩,老天让自己活着下了这座山。
金真在PCT
和严酷的大自然相比,凶猛的野生动物甚至成了漫长旅途中的一种调剂。
一路上,金真遇到过熊、狼、山狮、美洲豹,以及无数的响尾蛇和蜥蜴。
有一次,他边吹着口哨边往前走着,突然听到一阵机关枪的声音,他以为是周围有人打猎,缓了几秒才发现,在距离自己仅20厘米处的地面,一条比拳头还要粗大的响尾蛇已经盘踞起来对着他响尾巴。
吓呆了一秒后,金真拿出手机,给初次见面的响尾蛇拍下了一小段视频。
等遇到第二条响尾蛇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异常兴奋”,光听声音就辨别出了这是一条小蛇,淡定拿出手机好好拍了一段视频。“看我一直不走,这条小蛇估计到后面都摇累了。”他笑说,很多人总觉得野生动物是最危险的,但其实只要有一定的知识冷静应对,这些动物并不会主动攻击人。
在做晚饭时遇到的大熊
北加州泛滥成灾的鹿,每顿饭都不肯放过金真,这个“食物链顶端的中国男人”每每在享用美餐时,都会惨遭群鹿围观。但有一次,在他做晚饭的时候,熊来了。所幸他身旁有几个大汉,他们一起拿着登山杖,像山顶洞人一样大喊大叫把这头大熊赶跑了。“这一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不想一个人露营”。他说。
从始至终,金真对自然怀着感恩和敬畏。“我没有害怕过黑暗,还特别喜欢这种感觉,面对浩瀚的银河,只会让你觉得世界太美好。”
疫情导致PCT关闭一年,也使得今年的步道多了很多危险路段。看到倒下的参天大树挡住了去路,金真变得很兴奋,“越是这样危险的地方越好玩”。
步道上的天使和奇迹
对很多人来说,旅途最美的往往是自然风光,但对金真来说,人才是最可爱的。
一路上,他搭过飞虎队后人的车,碰见 7次爬过大酋长岩、9次登顶雷尼尔雪山的户外“大神”,遇见驻守北极的加拿大军人用松针和枯木生火煮咖啡,还惊叹于加州伯克利大学的地球物理学家给每一包食物补给贴上标签,精确计算每份食物的能量和营养物质。在行进的一路上,他没有见过一张纸,因为所有的徒步者都把在野外上厕所的用纸背回了沿途的城镇。
但最让他深受触动的,是四千多公里路上遍布的“步道天使”(trail angel)。
“他们都是难以想象的好。” 金真说,这些“天使”或是生活在步道附近的小镇上,或是在PCT徒步时被他人帮助过。他们开车从好几百公里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做几天的志愿者:给徒步者们送上一杯冰镇可乐、一份新鲜水果或者冰淇淋,热上一个汉堡或者热狗。
步道奇迹
山顶、路边,这样的“步道奇迹”(trail magic)总在柳暗花明处温暖人心。金真说:“他们给了我更多精神上的支持。”
沙漠荒洲行至途穷处,装满几百升水的水桶会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旁边还有急救药品、充电设备、修理装备用的胶带,甚至还有垃圾袋、女性生理用品等。
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当金真艰难走到一条土路边时,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羽绒服、戴着手套的“天使”——他搭了个棚,奉上了一只刚烤糊了的三明治。“我这辈子从不爱吃西餐,但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三明治,没有之一。”
好心人们还会开车把徒步者送到附近小镇 ,在短暂补给后又把他们送回山里。有一次,金真来到一个小镇的时候已经天黑,旅店全满,眼看就要露宿街头,遇见一个大叔对他说:“你要是不嫌弃,来我家住吧”。
还有一次,金真的跟腱伤了好几天,一直用绷带绷着,每天只能走7英里,又遇到一个步道天使在自己家给他找到了护踝。
沿途的“天使”很多都是退休的老人,他们热爱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镇(有些可能只能称为村子,因为每个镇只有一个便利店、一个饭店,100多个人),会自发组织起来,按“排班表”上的固定时间去步道上接送徒步者。
金真说:“这些小镇什么景色都没有,但我就是为了去这家便利店再喝一杯汽水,去这家饭店再吃一个汉堡,去再看一眼这些人。“
行走在山脊
最重要的是放下现在的生活
一路走来,金真觉得,要想完成这种远距离的徒步,最需要的并不是健壮的体魄或者专业的户外技巧,相反,这些可能只占四分之一。
金真曾在沙漠里遇到过一个阿拉伯小哥,刚走了一天就断水、断粮、丢了地图和帐篷,手机也打不了电话,最后所幸在他的帮助下,没有死在凌晨的荒野里,并最终走完了一路。
躺在瀑布口边
“最重要的是放下现在的生活”,金真觉得,家庭、房子、钱这些“琐碎的东西”让绝大部分人停在了起点。“其实谁都可以(走这条路),只不过价值观不一样。”他说。
这一路上,他遇到最多的就是老人,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年轻时都被家庭、工作等事情缠住。
他遇到过走平路比他快的八十岁老者,遇到过在这条路上走了7000多公里、走过11次分段的老人,也遇到过获得过两枚紫心勋章的美军退役老兵。
“完成这件事情的决心是第二重要的。”金真说,从出发之前,他就觉得自己一定能走完这一路。尽管也想过死,但“生死有命”。
在火山口湖边做饭
亨利·大卫·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道:“我到树林中去,因为我希望可以刻意地去只面对生活的根本,看看我是否能学到生活想传授给我的,以免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活过。“
这似乎是所有徒步者的精神内核。金真说,自己做长途旅行是为了思考——人在城市里没有办法思考,但当独自行走在天地间,除了思考,无法做别的。“我最喜欢这种孤独感。”
他说:“城市里的人大部分很迷茫,不知道未来想干什么,最喜欢什么。”走过这一段路,他对于今后的生活想得更明白了,也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逐步去实现。
“我不喜欢钱,不想买什么房,就想开开心心工作,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作为一个“奇葩”的父亲,他也把这样的理念带到了育儿中。
从女儿一岁、儿子四岁开始,金真就带着他俩去到了世界各地,他们去过珠峰大本营、川西高原,在西藏看过天葬,在印尼爬过火山,也自驾穿越过加拿大。他说:“我想带他们去看不一样的东西,吃不一样的东西,感受没见过的文化。”
一路拍下的每段视频,金真都会用“无论爸爸在哪儿,爸爸都爱你们”作为结尾。他还答应孩子们,等他们长大了,会为他们准备PCT专属资金,负担走完全程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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