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2.5)
在家乡的二十年间,一切都还很慢。小时候盼过年,盼得很着急,一年会说n次:等到过年的时候......有很多小愿望,仿佛到过年的时候都能够一一实现。真的等到过年的时候,那些小心愿全都忘记了,却依然在那些年复一年的仪式中感到巨大的幸福。
记得过年是从农历腊月二十四那天开始的,那一天叫过小年,午餐较平时丰盛,比如炖上一炖缽儿热气腾腾的鱼骨粉丝汤,白萝卜丝里有几根红萝卜丝、还有有几片薄薄的、熬干了油的肥肉片点缀其间。小年的晚上,香案上点上两盏油灯(后来换成两只蜡烛、再后来还有香炉,插上几根香),摆上四个碗,一个碗里有一块肉,另外三个碗里有两满碗饭和一半碗饭,在放肉的碗和三只盛米饭的碗之间,搭放三双筷子,这就是供品。两声大火炮与几秒钟的小火炮响过后,父亲对着香案作辑叩头,请菩萨祖先回家过年。这个仪式很隆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不让我们站在门口,我挨着墙壁站在堂屋一角,感觉在摇曳的灯光里,先人们一个个从门口进来,坐在香案上接受父亲的膜拜,心里有几份肃穆。据母亲说,请菩萨祖人时,没有长牙齿的孩子要头盖溅过鸡血的红布躲在房间,怕回家过年的祖先看见了,因为怜爱而“摸”孩子一下,孩子就会发烧生病。菩萨祖先请回家后,供祖先的规矩每晚都要做,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晚上,在这期间,家里的人不要吵架,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如果有人说话不注意,年前别人就会说:“腊时腊月的,嘴上要把个门儿。”年后别人会说:“上年大节的,有点禁忌吧!”
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初一,家里的食品一天天丰富起来。打糍粑,剁肉糕,磨豆腐,炸丸子,膏糖粑,酿米酒,还要炒瓜子,炒花生,炸面食(叫角儿),炒苕角儿,炒高粱角儿。有童谣说:二十四,嘬鱼刺;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炒瓜子;二十八,家家炸(做油炸食品);二十九,家家有;三十晚上不见面,初一出来大摆手。反映了迎新年的忙碌和喜悦。一年到头只有在这期间,孩子们有零食吃,可常常到这个时候会年饱,看着那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没有了食欲。除了准备丰富的食品之外,各家各户还会请裁缝到家里来做过年的新衣服。富实的人家大人小孩子都要做新衣服,裁缝师傅要忙一整天。贫困一点的人家只给孩子做新衣服,有时两家人合作请一天的裁缝师傅。无论是家织的粗布,还是从商店扯回细布,大人们都会尽力让小孩子在正月初一的那天穿上新衣服。因为穿新衣服的机会太少,有些孩子初一穿上新衣服,还忸忸怩怩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除夕之前,亲戚之间还要互相辞年。每家派一个代表提着一块肉和一些点心去给亲戚送礼。那时的点心要么是十个饼子,包在一起叫一筒饼子,要么是一包酥果儿,在副食品商店买的,特别甜。有一年,家里没有钱买点心,妈妈用煮熟的红苕和上面粉,做成酥果儿的样子用油炸熟,用父亲从学校拿回家的旧报纸、包成和食品店的酥果儿一样的包装,在上面贴一块红纸,用来辞年。早些时候辞年是提着一个长方形礼篮,用新毛巾盖在上面,看上去格外讲究。后来,年轻人喜欢用军用挎包装辞年的礼物,单肩背着有几份时尚。收到礼品的人家会回赠一些花生、糖粑儿、瓜子、角儿之类的东西放在礼篮或挎包里,叫带接包儿。孩子总是等着去辞年的人带回接包儿吃,尽管同样的东西家里也有,但总感到从亲戚家带回来的味道不同。年轻的后生到未婚妻家去辞年,带的那块猪肉承载着重要的信息。如果丈母娘收了这块肉,表示来年可以让闺女出嫁。因此,常常会在家门口或村口,见丈母娘和女婿为那块肉的归属问题拉扯得不可开交。带回的接包儿除零食之外,还有未婚妻做的千层底鞋子和绣的鞋垫。这时,等待接包的就不止是家里的小弟小妹或侄儿侄女,还有村里的小媳妇们,她们会拦下后生辞年的接包儿,看他的未婚妻的针线手艺,嘴里啧啧有声,表示赞不绝口。亲戚之间常常亲连着亲,一份辞年的礼品,张家送给李家,李家又送给王家,王家又送给陈家,陈家又送给张家,转来转去的又回到自己家,成为笑谈。有些人家亲戚多,落下谁家忘了辞年,到年三十晚上想起来了,还要赶去补上。否则见怪起来,再互不拜年,亲戚就算走到了头。一些远亲,常常是从互不辞年到互不拜年而开始互不来往的。
除夕那天要做压年饭,正月初的日子里就吃剩饭,据说做得越多表示来年粮食越多剩余,有的人家用木甑蒸上一甑吃上很久。除了这个“据说”,有一个现实的原因是因为,正月客人来往多,烧柴的灶用来做菜就顾不上煮饭,大量的剩饭在待客的时候,热一下就可以了,能节省煮饭的时间。
三十晚上不见面,说的就是到了除夕夜,人们都自觉不串门了,各自在各自家里守岁。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看,一家人围着火盆一边吃瓜子、角儿,一边讲这一年经历的事,一边说说对来年生活的憧憬。火盆上还炖着初一早上吃的鸡或猪腿,叫出房汤,还可以就着碳火烧糍粑吃。淘气的孩子有时偷偷地将捡到的一个没引子的小鞭炮放在火盆里,“啪”地一声把在座的人吓一跳,大人笑着呵斥一声、在这一天决不骂人。
守岁的时候,每过一个时辰要放一次鞭炮,最后一次放鞭炮时贴对联,叫做封印。封印后一直到正月初四早上,家里不能扫地和倒垃圾,以免失财。初四早上再放鞭炮,叫出方,出方后就可以扫地了。据说谁家三十晚上守岁最晚,祖先和菩萨就会眷顾谁家。很多次父亲守岁到天亮,那些日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就算天天不睡觉,也不会觉得累。
初一出来大摆手,说的是初一全村男女老少,都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兴致勃勃地到各家各户拜年。因为穿上新衣服,冬天笼在袖子里或放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摆动着,走起路来都特别精神。正月初一村里最热闹,人们穿着新衣服挨家挨户串门拜年。很多人家在堂屋的地面上铺上松针,也叫铺新财,松针铺在地上不用扫地,也好让拜年叩头的人不至于跪在冷硬的地板上。第一轮是男人拜年,女人在家待客。第二轮是女人拜年,男人在家待客。家家都准备了糖茶、香烟和瓜子、角儿招待客人。长辈到晚辈家只须作揖说“恭喜”,晚辈到长辈家要叩头。岁数大的晚辈会被岁数小的长辈拉住不让叩头,可因为岁数大,那晚辈特别重视礼数,一定要叩头。在拉拉扯扯之间,人和人之间就有种殷殷的情谊、亲密和敬重。孩子们成群结队,想什么时候拜年就什么时候拜年,一进门口喊“拜年”也不论辈份就叩倒一片。主人笑得合不拢嘴,直往他们口袋里装吃的东西,口袋里总是满满的。这一天,各家各户人来人往,整个村子因为过年而沸腾起来。我喜欢在初一这天看各家各户的春联。早些年春联差不多都是我父亲写的,后来有年轻人也写春联,他们的字各有特色,但都没有我父亲的字好看,父亲的春联是很标准的行楷。有一年,一位年轻人自己写了一幅春联发牢骚,记得下联是“笑面虎大道满口藏密剑”,我还把这幅春联写进当年的作文《春节佳话》里,编了个情节,说人们笑话这幅不合时宜的春联,不识字的女主人知道其意后,改帖了一幅歌颂好生活的春联。事实上,这幅春联一直帖了很久,我每次去白鸭山上学时路过那家门口,总忍不住要看上一眼。
正月初二是亲戚之间男人拜年的日子,也叫拜跑年。亲戚少的一天就跑个遍,亲戚多的到初三还要继续拜跑年。女婿一般第一个拜岳父家,并在那里吃早餐。未娶亲的男青年先拜外婆家。他们每到一家,主人会煮一碗肉糕端上桌子,拜年的人象征性地吃上一、两块肉糕。有时候先来拜年的人正准备吃,又来了一位拜年的人,主人又要重新煮一碗端上来。先吃的人对等着的人说:“有偏你了。”等着的人说:“当偏,当偏。”如果拜跑年的任务不重,客人还会再品尝主人家的甜米酒煮糍耙。正月初二后的整个正月,是女人们走亲戚的日子。若是谁家新娶了媳妇,那新媳妇要在正月里、在婆婆的带领或者小姑的陪伴下,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一遍,叫请新大姐。等亲戚走遍后,新媳妇家要大摆宴席回请各家亲戚,叫办回席。孩子们一般只走一走外婆家或姑姑、姨妈家。我外婆家在江西,所以,过年几乎没有亲戚走,小时候特别羡慕别的孩子过年走亲戚。
正月十五叫过月半,过月半之前,大人已经开始了集体劳动,村广播里早就在喊着口号:“反对月半大似年!”可是,再怎么反对,到正月十四下午,大人们还是早早收工回家,他们要做两件事情:先是要烫春饼,烫完春饼后要炒瓜子。正月十四下午烫春饼,从下午烫到晚上,烫的春饼摆满一箥箕。抹油、倒浆、烫皮、揭皮、包馅,当年妈妈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个过程,那动作特别有韵律感。看着她有条不紊、从容不迫的动作,我从中感受到劳动创造是那么美好、厨房里的妈妈是那么动人。我一直喜欢做饭做菜、喜欢在厨房里忙碌,跟小时候这个印象不无关系。做完了春饼还要炒蚕豆、瓜子,老家叫炒蚊虫、跳蚤(老家称ge蚤)。据说正月十四晚上这样一炒,就把蚊虫、ge蚤炒跑了。当年,我姐俏皮地编了一个顺口溜,一边炒一边说:炒蚊虫、炒ge蚤,炒到隔壁咬dexiang。dexiang是我家邻居,我们两家关系很好,小孩子这么说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正月十五那天,父亲经常半夜起来炖一大罐子骨头莲藕汤,到清晨汤炖好了,再煎上一锅黄酥酥的春饼,就是过月半了。我和二姐赖床不起来吃,父亲会说:“快起来,趁没有人看见,赶紧去摇竹子。”我们于是赶紧起床,一先一后到村后的竹园里去,找一根又高又直的竹子,一边摇一边说:“竹子爷爷、竹子娘娘,保护我长你一样长。”据说月半时这样做了,并且不要被人撞见,就会长高。
吃过早饭后,各家男女老少穿上过年的衣服,到先人的坟墓上去上坟,也顺便去踏青。其时,麦苗象兰草一样成行成路地长在地垅上,解冻的土地松软潮湿而又肥沃,走在田埂地垅上,空气清新,满目葱郁。女人头上插上大麦苗说是能防头痛。来到先人的坟墓处先除枯草,给坟墓垒上新土,再在新土上挂上纸钱(把纸钱用土块压在坟墓上面及四周),还放鞭炮、烧纸线、叩头礼拜。为的是祖先在家里过完年(腊月二十四接回去的)回来,看到他们的“家”被后人整理过了。正月十五夜,家家又要隆重地祭拜一番,然后放着鞭炮把菩萨祖先送回去,过年也宣告结束了。从此,大人们要去忙种田地,小孩子忙上学读书,那二十几天的热闹和快活要告一个段落。大人们会督促小孩子:“现在年过月尽了,要把玩心收起来了。”每到这个时节,就会想起当年在老家过年的情形,想象着家里今天在做什么,会在年前问一声:“年办齐了吗?”年后问一声:“年过得好吗?”还会尝试着把家乡的年味儿搬到自己在他乡的餐桌上。至今,春饼算是做到家了,可是,肉糕总是做得不够瓷实,鱼丸要么不够白、要么不够泡、要么不够圆。“年来了,是冤家,儿要帽子女要花,奶奶要钱割肉吃,爹爹要酒陪亲家。”当年,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想方设法,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办出一次次皆大欢喜的年。那掺着大量米粉的肉糕、为孩子能多穿几年做的宽大的新衣服、数着个数放响的零星的鞭炮声、点在香案上昏暗的灯光、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些繁琐的礼节......其中氤氲着清苦而又幸福的年味儿,让人在有情的岁月里反复回甘。